【江晚意】。
那三个字,如同被淬了冰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林晚星的心脏深处,留下一个细微却持续散发着寒意的点。天台的夜风明明裹挟着城市的燥热,此刻吹在裸露的手臂上,却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指尖下冰凉的栏杆寒意更甚,直透骨髓。
陈烬消失的背影决绝而利落,没有回头,没有解释,只有那句比夜风更凉的“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再谈”,像一句冰冷的判词悬在头顶。
迪士尼城堡的剪影名片,安静地躺在手包深处,此刻却失去了最初的灼热温度,变得有些硌手。巨大的机遇像一座陡然耸立在面前的、云雾缭绕的金山,而那个陌生的名字,则像一条潜伏在云雾下的、看不清轮廓的深渊裂口。
林晚星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失落、疑惑和那丝尖锐的预感,被她强行压下,沉淀成一种近乎固执的、带着韧劲的沉静。她挺直了背脊,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她脸上最后一丝残留的脆弱。她对着脚下那片流淌的星河灯火,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她要星仔活起来,活得更精彩。她要证明陈烬那句“你值得”,并非虚言。无论前方是金山还是深渊,她都得走过去看看。
迪士尼创意开发总监艾伦·张的“深入聊聊”,绝非一次轻松的咖啡会谈。
几天后,在一间专门腾出来的、配备了最高规格投影和隔音设备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的湖面。
长条会议桌一侧,坐着艾伦·张和他的两位核心团队成员:一位眼神犀利、专注于角色设定的资深艺术指导,和一位表情严肃、负责技术实现的动画总监。他们带来的不是热切的招揽,而是近乎严苛的专业审视。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反复播放着《星跃》的决赛片段。星仔灵动的水墨身姿在墨色背景上跳跃、奔跑,衣袂带起的墨韵如烟似雾。然而,会议室里没有掌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屏幕光线映照下三张毫无表情、专注分析的面孔。
林晚星独自坐在长桌的另一侧。她穿着简单利落的衬衫,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三人目光的穿透力,那是一种剥开所有华丽表象、直指核心的审视。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空气都仿佛被抽走了几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紧绷感。
“林小姐,”艾伦·张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星仔的动态表现力,尤其是对东方韵律感的把握,确实令人印象深刻,这也是我们关注的核心。”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但作为拥有全球市场的角色IP,我们需要更深入地理解它的灵魂核心,它的‘不可替代性’。它如何区别于市场上已有的、同样强调‘萌’和‘动态’的角色?它的内核驱动力是什么?是什么让它在未来的故事里,能够持续打动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
问题精准而致命。艺术指导和动画总监的目光也同时聚焦在林晚星脸上,如同探照灯。
灵魂核心?内核驱动力?
林晚星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无数的答案在脑海中翻腾——可爱?好奇心?对自由的向往?这些似乎都对,却又都显得过于单薄和泛泛。对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挤压着她的思维空间。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低沉、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如同破开迷雾的灯塔光束,瞬间照亮了她的思路——
“动态即生命!不是描摹轮廓,是捕捉力量奔涌的轨迹!是呼吸,是心跳,是筋骨血肉在空间里的挣扎与舒张!画皮易,画骨难,画魂……才是根本!”
陈烬的声音!在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动态速写课上,他用最严厉的语气、最苛刻的指点,近乎偏执地灌输给她的理念!那些关于重心转移、预备缓冲、跟随重叠、挤压拉伸的法则,那些要求她“感受肌肉的牵引”、“捕捉力的传导”的呵斥……此刻,不再是抽象的理论,不再是严苛的要求,而是化作了星仔每一帧跳跃、每一个眼神流转背后最本质的支撑!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紧张带来的僵硬。林晚星猛地抬起头,迎向艾伦·张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被陈烬那深海般的力量注入了灵魂:
“是‘动态即生命’!”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会议室的笃定,“星仔的灵魂,不在于它有多‘萌’的外形,而在于它每一个动作里蕴含的生命律动本身。它的‘动’,不是简单的位移,是力的积蓄与爆发,是重心的微妙平衡与转换,是身体对抗引力时的韧性与弹性,是衣袂飘动滞后于身体的真实物理反馈,更是水墨晕染这种东方媒介对这种‘生命动态’最写意、最留白的表达!”
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被点燃的激情,指向屏幕:“您看它跳跃前的下蹲,那不是为了‘可爱’,是肌肉蓄力的必要准备;腾空时身体的舒展,是对自由的渴望在物理形态上的投射;落地时那富有弹性的缓冲,是生命对冲击的本能回应!它的内核驱动力,是对世界永不停歇的好奇与探索欲,而这种探索欲,正是通过它充满生命力的‘动态’——这种超越文化隔阂的、对生命运动本质的共鸣——来传递的!画皮易,画骨难,画魂……才是星仔真正的不可替代性!”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艾伦·张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锐利依旧,但其中审视的意味悄然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激赏。那位一直表情严肃的动画总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艺术指导则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林晚星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才缓缓落回实处。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但一种巨大的、豁然开朗的通透感,却如同暖流,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陈烬的理论,陈烬的苛责,陈烬的力量……在这一刻,成了她最坚硬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
冗长而高强度的会议终于结束。双方达成了初步的、更深入的合作意向框架,但具体细节仍需后续大量沟通。艾伦·张临走前,深深看了林晚星一眼,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林小姐,期待下次沟通。你的‘动态即生命’,很有意思。”
送走迪士尼团队,林晚星独自站在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不知何时已天色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高强度紧绷后的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长长吁出一口气。
走出学院大楼,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过,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将天地都笼罩在水汽之中。行人仓皇躲避,街道瞬间变得湿滑而混乱。
林晚星站在楼檐下,看着眼前倾盆而下的暴雨,微微蹙眉。她没带伞,雨水溅起的冰凉水汽扑在裸露的小腿上。
就在这时,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悄无声息地撑开,稳稳地挡在了她的头顶,隔绝了喧嚣的雨声和飞溅的水花。
林晚星愕然抬头。
陈烬就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
他依旧是那身深灰色西装,只是没打领带,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随意。雨水打湿了他宽阔的肩头,深色的布料洇开一片更深的痕迹。他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稳稳地撑着那把大伞,伞面微微向她倾斜,确保她完全笼罩在干燥之下,而他自己的半边肩膀则暴露在瓢泼大雨中。
他的侧脸线条在雨幕的背景下显得更加冷硬分明,下颌绷紧,薄唇紧抿,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平视着前方混乱的雨景,仿佛只是恰好路过,恰好撑开了一把伞。
“陈……陈老师?”林晚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天台上那戛然而止的触碰,那冰冷拒接的电话,那个名字带来的寒意,瞬间又涌回脑海。
陈烬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他迈开步子,走入雨中。“走吧。”
林晚星愣了一下,随即跟上。伞下的空间因为容纳两人而显得逼仄。她不得不紧挨着他,手臂几乎要碰到他微湿的西装衣料。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松节油、烟草,以及此刻被雨水浸润后更显清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这气息带着强烈的存在感,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两人沉默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街道上,脚步踩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
气氛沉默得有些微妙。方才会议上的锋芒毕露、引经据典,此刻都化作了伞下这无声的、带着潮湿水汽的陪伴。林晚星悄悄用余光瞥向他。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滴在微湿的肩头。他的侧脸在伞下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会议……还顺利?”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低沉,没什么起伏,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嗯。艾伦先生他们对‘动态即生命’的理念……似乎很感兴趣。”她刻意提起了这个源自于他的核心观点。
陈烬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星脸上。那深海般的眼眸里,映着伞外朦胧的雨光,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那就好。”他收回目光,只吐出三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雨声哗哗。
就在林晚星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喧嚣的雨声,直直撞进她的耳膜:
“雨太大,”他顿了顿,伞柄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似乎收得更紧了些,将更多干燥的空间让给她,“怕你迷路。”
怕你迷路。
四个字,平平无奇,甚至带着点生硬的解释意味。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林晚星心底激起千层浪!方才会议上力抗迪士尼团队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交织的感觉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湿漉漉的鞋尖,生怕泄露了眼底汹涌的情绪。
迷路?是在说这倾盆大雨中的街道?还是……迪士尼那巨大的、充满未知的机遇与挑战?抑或是……别的什么?
伞下的空间如此狭小,他微湿的肩头传来的温热气息近在咫尺。雨水冰冷,伞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和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撞击着,几乎盖过了外面整个世界的雨声。
然而,就在这伞下无声的暗流涌动之际,林晚星眼角的余光,却透过迷蒙的雨幕,捕捉到了街角对面一家高级咖啡厅临窗的位置。
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姿窈窕的侧影。
长发如瀑,侧脸线条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她正端起精致的骨瓷咖啡杯,姿态优雅,目光似乎……正穿过雨幕,投向伞下他们两人的方向。
林晚星的心脏骤然一缩。
那个侧影……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轮廓,那气质……莫名地与手机屏幕上那冰冷跳动的三个字——【江晚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重叠感。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缠绕上来,紧紧勒住了她方才因那四个字而悸动的心脏。伞下这方寸之间的暖意,仿佛被窗后那道冰冷的视线,无声地撕裂了一道口子。更深的暗涌,正随着那个名字和那个模糊的侧影,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