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我不是替身任务者 > 第 6 章
    风很大。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斗篷被灌得猎猎作响,脚下的青砖一块块掠过,她却像是完全感知不到风、路,甚至疼。

    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要把胸口撞裂。

    她一直追着她。

    那个人像条狐狸,滑不溜秋,连血都流得那么匀称,一滴一滴,像专门为她铺路似的。

    “别以为跑得掉。”

    她在心里骂,咬紧了牙关,却愈跑愈急。

    直到前方忽然有火光一晃——

    “何人在此喧闹?止步——此地禁入!”

    侍卫的呵斥声如雷劈下。

    她脚下一顿,猛然回神。

    藏书阁?

    她竟追到了藏书阁外围。

    她原是知道这路的。王府偏院从她住的院落走来要绕两条廊,但这里有一条旧石道,是她当年随楚琰夜巡时无意中记下的捷径。

    可那是他的地盘——藏书阁是他私藏兵书与政务之所,早就封禁多年,不容人近。

    她怎么……怎么会失了分寸,追到了这里?

    侍卫手中火把晃了晃,她本能地偏过脸,藏在斗篷阴影里。

    “属下见过郡主。”对方认出她,语气顿了顿,“此处宵禁,郡主若是有事,不如明日再来——”

    她还想说什么,嗓子却像被什么卡住。

    脚在动,脑子却一片空白。

    “走错了。”她低声说,转身。

    步子太快,像是逃。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院子,只记得路灯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冷,而她的手——还握着那把未曾出鞘的匕首,指节泛白,一点知觉都没有。

    门一关上,整座院子像是沉进了水底。

    没有人追来。

    也没有人拦她。

    温如雪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像是还没完全回过神。

    直到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虎口早已勒出血痕,掌心也被刀柄磨破了皮。

    她松开手,匕首“哐”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案边。

    夜行衣上沾了灰,前襟还带着一小块红,她认不出那是谁的血——或者说,她不愿确认。

    她脱下外袍,扔进屏风后的木桶里。手指本该灵巧,可一件简单的系带,她解了三次都没解开。

    她烦躁地一扯,绳子断了。

    发髻松垮地垂下来,一绺一绺贴在脸侧。

    她赤足踩过地砖,踢开屏风,坐到铜镜前。

    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冷,眼角还残着未干的泪痕。

    她看着那张脸,好半晌没有动。

    烛火烧了一寸,灯芯“啪”地一声轻响。

    她这才仿佛被惊醒一般,慢慢抬手,取下发簪,把它一根根插回绣花匣里。

    动作很轻,很稳。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拈起火钳,将炭盆拨旺,又倒了杯水,把手在水里泡了泡。

    热水一接触指尖,她便嘶地一声吸了口气——原来是破皮的伤,水一烫,火辣辣的疼。

    她下意识收回手,却没有真正放开那只杯子。

    手还是颤的。

    可她不允许自己承认。

    “他会来的。”她低声说,“他一定会来。”

    她的声音极轻,在空荡的屋子里却回响得很重。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服谁。

    也许是自己。

    也许是屋外那个早该推门而入,却始终没有出现的人。

    她坐回榻上,把那杯水握在手里。

    热意逐渐散去,手指却还僵着。

    她本以为——

    他会第一时间来问她。

    至少,会派人传她去书房;哪怕是怒斥她,责问她深夜擅自闯禁地,她也愿意听。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没有脚步声,没有侍从敲门,连风都像躲得远远的,怕惊扰这片死寂。

    她放下水杯,起身,在屋内缓慢踱步。

    三圈之后,她又坐下,把披风拎起来,仔细检查上头有没有留下什么能让人误会的痕迹。

    她在衣角闻了闻,有烟火味——是从藏书阁那边回来的路上,被守卫火把蹭上的。

    “会不会……侍卫没报告给他?”

    她低声呢喃,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期待。

    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跑得快,没有被火光照清。

    她还可以解释。只要他愿意听。

    她可以说自己是在夜巡途中听到异响,是误入,是错走,是偶遇逃贼。

    她可以说任何他想听的版本。

    只要他来。

    可他没来。

    烛火又短了一寸,铜盘里蜡油汇成小池,她看着那一滴烛泪落下,像心头的某处,也跟着一并塌陷了。

    她终于坐不住了。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铜炉里的炭火已经烧尽,连最后一缕红光也在风中熄了。

    她坐在那儿,背直得发僵,手指不自觉地掐着椅背。

    指节泛白,半点知觉也无。

    她起身走到窗边,将一角窗帘掀起一线,眯着眼朝夜色里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连守夜的侍从和奴婢也早就被她遣的远远的。

    她坐不住了。

    她想起了那一瞬间——

    那藏书阁的灯。

    她没看见楚琰。

    可她看见了那盏灯。

    夜色里,那灯光不像寻常烛火那么暗,是藏书阁正厅才会点的宫灯。

    她曾无数次在那里看他夜读,灯光亮起时,他一定在。

    而今晚,那灯在她追进那片禁地的瞬间亮了。

    她不是没想过那是什么——

    可她不敢细想。

    她在想,他是不是亲手接住了那个女人。

    而她的杀意,连她的靠近——都不值得他看一眼。

    她脚下一软,几乎跌坐回榻上。

    指尖撑着桌角,冰冷的触感传来,她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她的呼吸卡在喉咙口,像吞了枚石子,咽不下也吐不出。

    她猛地闭上眼,脑海里却自动浮现出一幕幕她根本不敢去想的画面——

    他扶着她。

    他替她拭血。

    他问她:“你怕吗?”

    而那女人呢?

    一定哭得很巧。

    不多,不少,刚刚好。

    刚好能落进他掌心。

    温如雪的指尖抵在唇边,咬得很重,才压下那口翻涌到喉头的腥气。

    她忽然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怕?”她低声喃喃,“她有什么好怕的?”

    “怕得好,怕得巧,怕得让人心疼……”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青白,手背有一道今夜擦伤的小口子,血早干了。

    可那不是他帮她擦的。

    她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替她擦血了。

    以前她受伤,他必是第一个知道;现在她从藏书阁回来,身上带着杀意和血,他却一夜未问。

    她不是没理由的。

    她只是……被替代了。

    指尖摩挲着袖中的伤痕,脑子却在剧烈地痛。

    她又想起了那夜——那个她这辈子最耻辱,却最不能忘的夜。

    皇子中毒,御前告急,左右奔命。

    她本可以不出面。

    可上头来了密令。

    “皇子不能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当然知道。

    她的身份,不止是温家郡主。

    她是圣医谷外放的人,是陛下钦点安插在王府的一枚棋。她的身份干净,但她的使命不干净。

    救皇子不是为了仁心,而是为了稳住朝局。

    她不能拒绝。

    可她没想到,那套喂药的方式要做到这个地步——

    裸背、环坐、口度、贴喉。

    像是捧着一口温热的毒,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寸一寸把自己投进去。

    而那一刻,楚琰就站在外头。

    他不能进,也没资格闹。

    她从帐中出来时,所有人都在道谢,跪安。

    只有他,站在雪里,看她像看个陌生人。

    “你救了人,也毁了我。”

    “你要的是光,给我的是什么?”

    她记得那句质问,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不知,她从来没要过“光”。

    她只是要他——

    信她、护她、站在她身边。

    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他没有。

    她突然很想见他,她想说些什么。

    她掀开柜门,看着那一排排叠得整齐的衣裳,手却停在半空。

    她想穿一件能让他看见就懂得的衣服。

    可她忽然发现——她没有。

    她不是王妃,不能穿正色朝服。

    她也不是刚入府的小姑娘,不再配那一身杏黄。

    她不是宠妾、不是外臣来访的贵客,也不是深夜惊梦要他安抚的柔弱佳人。

    她不知道该穿哪一件。

    她只能站着,一动不动,像个刚被扔进尘埃里的木偶。

    指尖掠过一袭月白,她轻轻抽出来。绣得极细,是他在封王那年亲自赐的。

    那时候他说:“我喜欢你穿白的,看着干净。”

    她握着那衣服,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放了回去。

    她没有穿上它。

    她怕见他时,那身白变成了羞辱她自己的证据。

    她最后随手抓了一件最普通的浅青色,披在身上,连带子都没系,只是一层盖着一层。

    然后她走到了门前。

    她的手落在门栓上,按住。

    门很冷,像是这府里的风也从门缝里灌了进来,把她的心一起冻上了。

    她站了很久。

    很久。

    久到她觉得门外的月光都换了一轮,脚下的影子拉长又收短,耳边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因为她没立场,而是——

    如果他真的是在替那个女人擦血、包伤、哄她睡觉,那么她此刻推门而出,说什么都只是自取其辱。

    他不会听。

    他也不想听。

    风从窗缝里灌进来,拂动她肩上的衣襟,也吹乱她额前的碎发。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缝里还有血,掌心干裂的痕迹像一张迟迟未愈的旧信。

    她忽然很想写点什么。

    不是求情,也不是解释——只是她忽然想知道,如果她把这一夜的所有话都写下来,他会不会看完?

    她回到桌前,点了一盏小灯。

    翻开信笺,一笔一划,极稳。

    【那晚我救他,不是因为我善。】

    【是因为我不得不救。】

    【我也怕。】

    【我怕你站在雪里看我的样子,比他濒死还冷。】

    写到这里,她停了笔。

    眼睛有点涩,却没有一滴泪。

    她翻页,又写下一行字。

    【你说我要的是光。】

    【可我从没想过做谁的圣人。】

    【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死。】

    【你可有一刻真正的爱过我。】

    笔尖在纸上顿住了一息,像是再落下就会穿透。

    她缓缓合上信笺,却没有封蜡。

    只是将那张纸,折成整整齐齐的方块,然后——

    丢进炭盆里。

    火舌舔上纸边时,她盯着那字一点点被烧成灰。

    没有眨眼。

    没有回头。

    她只是看着。

    她人生第一次,想和楚琰说一句真话。

    但估计是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