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澹荡，日悬中天。
沈云昭在测试结束后，第三日直睡到晨时才起。整理完后随意抹了把脸就匆忙出门——前些日子他答应到杏枝阁给安师姐帮忙整理草药。
他后知后觉，今日就是内门弟子榜单公示的日子，正巧顺路，到半山腰上看一眼也没坏处。
半山腰处，人潮攒动。
陈木公示栏上，金墨书写的三十个名字规规矩矩排列着，字形虽小，却端庄大气，雄厚有力。
沈云昭在人群里穿梭，好不容易才挤到前列。踮起脚尖眯眼瞧着。
榜上前几位众人大多有所耳闻，中间也掺杂些令人出乎意料的名字，但一遍扫下来也确实合理。
合理………
沈云昭目光下移，看到了最后一个名字，他看戏的轻笑一下子滞凝了。
在榜单末尾，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笔力磅礴，像要破纸而出。与其余一众天才般的少年名字格格不入。那一刹那，沈云昭宁愿相信外门有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弟子。
他蹙额前倾，眼珠子恨不得蹦出来贴到纸上好好瞧清楚。但他左看右看，再三确实，那名字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但沈云昭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让他颇为不畅。
而不远处，另一位弟子貌似也瞧到了榜单末尾的陌生名字：“沈云昭…？这个名字没听说过啊，怎么过的。”
出声的弟子一听就不怀好意，他本长得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地伸脖瞧了好几眼，更显得像只黄鼠狼。他小声和身边同门谈论起来：“内门可不是靠运气就能混的地方。 “又一个女声响起。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掩饰，仿佛笃定口中谈论之人不在场，略含不屑的语气清清楚楚传到沈云昭耳中。
他神情微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道袍袖口，布料在反复摩挲下变得温热。僵立片刻后垂首佯装无事，从人群中隐没离去。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凉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他没有去杏枝阁找安师姐，也没有按照规定去萍事堂找负责师兄处理入内门事物。春风轻扬，他鬓边发丝遮掩一湖淤滞眸绪。
倒不是他对内门偏见大，而是沈云昭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了。
虽先前待人友善，也在力所能及范围里帮了同门不少忙，可以他的资质，入内门不会遭人议论，是不可能的。
他沿径漫步到一池边，寻了块石头，掸了掸尘坐下。湖水内倒映出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目光稍显晦暗。他脑中闪过两日前在膳堂，两位弟子讨论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怎么听自己都是这事的主角。
骀荡清风徐徐吹过，梨树散落三两片花瓣，在空中晃悠一圈后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涟漪，模糊少年面颊。
他脑中又闪过师兄跟他说的那位弟子迭晦月。不经干笑几声。
这世道真有意思，有心打石石不成，无心打井井成坑。
他两只腿都放到了石上，俯身伸臂在石下随意扒拉，摸出几个小石子，百无聊赖地抛起接住，一个个掷入湖中。他并没有使力，石子落入湖中，溅起几滴春水，沾染少年胸前衣襟，弥漫点点寒意。
沈云昭自觉没趣，破罐子破摔地想，要是遇到哪个人嚼他舌根，他就念叨百十遍“关我屁事”，或许真能给自己念叨得不在意了。
他拂袖掸尘，起身打了个哈欠，转身不慌不忙朝杏枝阁走去。
杏枝阁地处雲眠山最南端，独占一峰，僻静悠远。半山腰过去，按道理得走仙索桥。可他一想到繁杂流程，还是决定和往常一般抄小道。
雲眠山其实不只是一座，四面八方还围绕许多小峰，开设各种亭台楼阁便于分化管理弟子。最外侧山峰一般为外门弟子所在地，中间被围绕的主峰就是内门弟子居处。每两座峰之间，都有富含灵力，被弟子轮番看守的仙索桥连通。不过通过还需要做身份登记种种，对于赶时间的修者，属实不太方便。
沈云昭没有一次是因为赶时间的，他单纯懒。
小径消失在视野里，他轻车熟路换了条道，少年灵活敏捷，不一会就到了地方。
杏枝阁是药修弟子的草药堆放地。葱蔚洇润、纠挽披拂。木制阁楼外，一张看上去颇有年头的圆木桌在院中放着，后面坐了个约莫十六的温婉女子。女子身着一艾绿色彩绣海棠罗裙。薄粉敷面、柳眉如烟。纤指轻捏一盏茶，送于唇边轻吹两下。
沈云昭窜到阁院外，掐了个咒诀，灵力微动，木门“吱呀”一声，低吟着缓缓打开。
女子微微抬眸，瞧见沈云昭进来忙招呼他来坐下。
“安师姐。”沈云昭唇角微勾微微额首。心下已然明了她要打听什么。
“那什么…我听说……你进内门了？”被唤作安师姐的女子尽量镇定，实则话语中隐隐透出些许担忧。
“害……运气好罢了。还是多亏长老赏识。”他缓缓启唇，忙不迭地先夸了句长老。“不过入内门后来给师姐你帮忙确实也会方便不少。谢谢师姐恭喜。”
这一番话可把安望楹哄开心了，她抬袖微遮荔颊，噙笑两声，忙让人坐下给他倒了盏茶。“诶，你入了内门，我这个做师姐的自然开心。日后得了空多来师姐这玩。”
“只是……”她语气一转，“内门有些事物繁杂，进去之后切记要小心些，不要瞎掺和事。”
沈云昭爽朗一笑并未拿起杯盏，寒叙安慰了两句后就起身朝阁内走去，准备先帮忙收拾。安望楹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但还是忙答应。
她虽为亲传弟子，却喜闲居外门偏峰，一心修药，与世无争，独享一番清闲。她已371岁，修至元婴中，位居亲传第二，早已固颜，瞧上去还是个俏丽女子。
而亲传第一的那位便是溯不闻了。374岁，却已元婴后期，近期还有突破迹象。流传是宗门千年一遇的奇才。
沈云昭抬步迈入屋内，木头地板嘎吱作响。一股沉厚药香扑面而来。他先掐了个初级净尘诀，将犄角旮旯的埃尘清扫，又一个个着手摆放检查药柜。
而安望楹不自觉动手的原因。是因为她是个千年一遇的咒诀蠢才。早些年师尊也让她发奋图强好好学，可一百年下来毫无长进，连基本十大咒诀都掐不出来，师尊也就放弃了，任由她“偏科”。
至于沈云昭的咒诀，大多是半蒙半看地跟着溯师兄学的基础咒诀。他不太爱自己动手收拾宿舍，便对净尘诀这种基础咒诀学得各位认真。他先前还向安师姐讨过本《修士基础十大咒诀》将能学的都学了，学不了的也都看了一遍，想着日后修为够了全部记着学会。
沈云昭不知从哪搬了把木梯，一手扶着一手拿了个抹布稳步踩上，抬首一边分类一边将埃尘擦拭干净。不一会便将草药分放整齐，屋内焕然一新，草药味都变得更加清新怡人了。他抬腕抹了把汗，安望楹也恰好进来，看着干净的木阁，像往常一般轻笑着摸摸这孩子的头，将一个精致食盒拿出来递过。她厨艺很好，做出来的点心可口美味，沈云昭喜欢得不得了。
看了眼窗外暮色，沈云昭欢喜接过食盒，有些匆忙地和安师姐交代两句，就匆匆离开。
午间告示栏上还标明了。凡榜上弟子，需在日落前前往萍事堂听记内门事物，领取弟子服，并在翌日早晨收拾行囊，前往萍事堂尊听长老讲话，并分配弟子宿舍。
此时已日夕，沈云昭拔腿就跑，根本顾不得头上奔出的汗。萍事堂他没去过几次，但凭借天生方向感好，还是掐着日落的尾巴赶到。
他喘了两口气，随后扬起蔼容朝屋内准备下班的师兄讪笑一声。
师兄无奈看了他一眼，责备了两句。随后认命地转身走向柜台处将一个小木盒递给他。
“喏，这是最后一份。弟子服和指导手册都在里面。”
沈云昭腹诽师兄的潦草，却还是恭恭敬敬接过：“多谢师兄，那我先走了。”
余霞成绮，天幕晻霭。少年清瘦背影被柳树枝条藏去，隐入一片蓊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