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白日里热闹的李府此时沉浸在静谧之中,天边偶有几只喜鹊悠然飞过,一派祥和景象。
直到一声惊呼冲破天际,惊得鸟兽四散——
“什么!母亲为我招的通房丫鬟,竟然是你?!”
两天前。
三月的雨丝沾衣欲湿,年年挎着竹篮踏进古寺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得伶仃作响。她跪在斑驳的蒲团上,青灰棉裙与满地香灰几乎融为一体,唯有腕间褪色的红绳在幽暗佛堂里洇开一点残色。
“佛祖在上——”她合掌的指尖还沾着市集采买时的葱末,声音却轻得像怕惊动梁上栖燕,“信女年拂意,这辈子只求爹爹咳疾早愈...”顿了顿:“至于下辈子……”忽然挺直了脊背,杏眼里倏地亮起两簇火苗:“求让我投胎做个诰命夫人!要一品的那种!毕竟——”
“二品的霞帔绣纹不够精致。”
供桌后的小沙弥噗嗤笑出声,年年顿觉失态,忙转身离开,却带翻了桌上的竹签筒。
两根竹签坠到佛像脚下,栽进香炉灰里,小沙弥去捡,却见两枚竹简上印的,正是上上签。看着年年渐行渐远的背影,小沙弥轻笑:
“看来姑娘的心愿,不用等到下辈子了。”
两个时辰后,桃园县,李府后院。
“不好了,夫人!” 一个丫鬟远远嚷着奔来。
陈婉正坐在大厅喝茶,忽闻这声叫唤吓得直呛,急道:“谁不好了?快好好说话你这丫头。”
丫鬟见状忙说:“夫人,少爷又和萧家二少一起去醉仙楼喝酒玩乐了,也不肯让下人们跟着,说是要不醉不归呢。”
陈婉听后皱眉:“我这孩子日夜与萧子贺厮混在一起,外面揣测他俩的风言风语越发难听了,本来就是镇上有名的纨绔,让咱李府的脸该往哪儿搁啊,唉…”
掌事嬷嬷拍了拍陈婉的肩:“夫人,少爷也弱冠之年了,不如…给少爷抬个漂亮丫鬟到房里,毕竟少爷还年轻,性情顽劣,家里若有个貌美的小娘子怎么着也能勾得少爷收收心,您觉着怎样?”
片刻思索后,陈婉脸上露出赞同的笑,“我看行,这事儿就交给你安排了,待会我便寄信与老爷通个气儿。”
嬷嬷走了几步远,又听陈婉补充道:“就在院中丫鬟里挑吧,别去外头找,未婚先招了通房传出去不好。若此事办成,赏钱少不了你的。”
不久少爷要选通房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李府上下,院子里的下人们也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特别是丫鬟们脸上都充满了羞涩、兴奋的红晕,都希望这个飞上枝头的机会能落到自己身上。
除了年年面色如常。此时她正在洒扫后院,四月的天暖而不燥,偶有微风迎来,拂落几簌槐花落在年年肩头,仿若一尊玉像般,冷冽清丽。
同为丫鬟的小柔不知从哪冒出来,拍了拍她的肩,“年年,少爷要选丫鬟诶,这么多年少爷院子里可一个女人都没有呢,不知道谁能享这样的福。”
见年年仍然沉默,小柔接着说“好了,我就知道你对攀高枝不感兴趣,只想老老实实升做掌事,真是浪费你的漂亮脸蛋。”语气里带着惋惜。
不料年年回道:“谁说我不参加?”
“哎?!你要参加?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小柔惊讶。
“我爹的身体近来越发差了,贵价药材每日用着,郎中看一次便是一笔大开销,他不想花钱治病掏空家底,可我不能放着不管。
早知李家府医是镇上最好的大夫,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了。”说着,年年的眼底湿润了。
小柔闻言抱抱年年,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唉,别难过,相信你爹爹会好起来的。”
两人抱了会,小柔又道:“不过年年你要参加夫人的选拔,怕是不容易啊,能到夫人眼前伺候的,不是各个院子里的红人,就是与掌事嬷嬷沾亲带故的。
虽然我们在夫人院里呆了这么多年,但也就是混了个脸熟罢了,能选上吗…”
年年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脸色恢复到往常的柔和笑脸“别担心,我打点过掌事嬷嬷了,她说了保管我能到夫人跟前参加选拔,可花了我一个月的月钱呢。”
“年年你果然机灵啊,这么快就下手了。”
第二天,莺莺燕燕们挤满了前厅。
丫鬟们都打扮的争奇斗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不时往门后张望,就等着夫人的到来。只有排在最后面的年年不施粉黛,一身素净打扮,只在头上簪了朵槐花,人也若槐花般玲珑清新,淡雅脱俗。
一阵脚步声传来,陈婉领着掌事嬷嬷和几个婆子来到前厅,落座后看着面前一众丫鬟,说道:
“今日,想必各位都清楚,是为了什么来的,咱李府是怎样的好人家也不用我多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做了少爷的通房,也不过是个丫鬟奴婢罢了,安分守己才是长久之计,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的性子,我们李府可容不下。”
听着这番话,丫鬟们纷纷低着头悄悄地擦掉脸上的脂粉,藏起招摇的佩饰,生怕还没开始就惹夫人不快。
“好了,我的规矩各位都清楚了,来,到我跟前来让我一个个仔细瞧瞧”
陈婉看着面前一众胭脂俗粉,摇了摇头。只有年年仪态端正,把小脸好好的漏了出来,一下就吸引住了陈婉,“后面那个丫鬟,就头上簪朵花的,你上前来。”
一瞬间,满屋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年年身上,她竟不怯,步步走得沉稳。
陈婉只见那女孩容貌似玉,着一身素净的襦裙,头上别朵淡雅的槐花,娉娉婷婷的漫步到她跟前,福了福身向她行礼道:“夫人,万福。”
“不错,不错,是个懂礼的,介绍下自己吧。”陈婉的高兴溢于言表。
“夫人,奴婢名唤年年,年十六,从十二岁就进府做事了,一直呆在夫人您的院里做丫鬟,在家中时读过几年书,懂些女德女训,诗词皮毛。”
“好,好,还读过点书,和我弦儿一定聊得来。”
陈婉这下更是喜出望外,瞧着眼前的姑娘,再看看后边的胭脂俗粉,当即拍板:
“就你了,年丫头,这名字也好 ,年年有余,五谷丰登,大富大贵,有福气啊。不过你这头上也没个得体的首饰,明天就进房了,除了应允的银两,再多给你赏些簪子带着吧。”
年年听后,略微思索道:“谢夫人好意。奴婢不敢要赏赐,只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她又躬了躬身子:“实不相瞒,家父近来病重,迟迟不见好,想请夫人让府上府医去给家父瞧一瞧,治治家父的病,奴婢定感激不尽。”说完就跪倒在陈婉脚边。
陈婉听罢,叹了口气:“行,起来吧,看在你一片孝心,这病就让府医去治吧,只要你能尽心伺候少爷,把他的心留在家中,黄金万两也自是少不了你。
好了,都散了吧,嬷嬷给年丫头讲讲规矩,明天就送到少爷房里去。”
就这一会人便定好了,只留下一堆丫鬟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又过一日,醉仙楼内。
往日门庭若市的醉仙楼此刻却只寥寥几人。账台前,俩伙计盯着二楼中间那阁独亮的包厢,面露难色。
“我说,二楼那两位都耗这儿两天两夜了,就东家那脾气怎么还没发作呢?”
“唉,没办法啊,谁叫人家是公子哥包场了呢?一个是桃园县首富李家独子,一个是巡抚大人的亲外甥萧府二少爷。这哪个咱能得罪的起?”
“可里面动静不小,也不知究竟是在做甚?”
“你管他们呢,只要这两位爷还没走,咱就得尽心伺候着。”
正嘀咕,二楼包厢又传来一阵物件倒地的声响,两个伙计默契的相视一笑,再没有做声。
包厢内。
数不尽的酒坛遍地成堆,两位衣着昂贵,气度不凡的公子哥此时却红着脸倒在酒坛堆里,胡诌的闲聊着。
“我说弦兄啊,划拳你都欠我八百回了,怎么还不认输呢?”
“唉,子贺,不是我不认输。跟你划拳输了便输了,可你要我输了就回家,我……”
“不就你爹娘老催你科考成婚这点破事儿,至于吗?我家那老头还不是一样,逼我科考当官也就罢了,自己还整日巴结我那巡抚舅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舅嘞!”
“咚咚咚!”
突然的敲门声打碎了喧闹。一阵静默后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
“弦少爷在吗?夫人今日不适晕倒了,嬷嬷命奴婢前来唤少爷即刻回府呢!”
听见此话,李弦酒醒了大半,蹭的一声坐起,草草与萧子贺告别便随前来的丫鬟踱步而去。
一刻钟后,李弦随丫鬟跑回了李府。刚一进门,便瞧见本应卧床不起的陈婉此刻正好端端的坐在院中凉亭喝茶。
“我儿,回来了?”
李弦一个踉跄,差点磕在大门柱子上。
“母亲您又诈我!”李弦咬牙切齿。
陈婉噗嗤一笑,嗔怪道:“不这样你能回来吗?你呀,成天与萧家二少爷厮混,他家有巡抚撑腰不怕,咱们呢?”
“你要是不考上个一官半职。树大招风,近来你爹的生意越发大了,他要做我是劝不住,可万一有点什么事,到时候咱家在官府那谁来撑腰……”
“您看您,又来了。”李弦叹了口气:“所以这次骗我回来,就只是单纯不想我与子贺混在一起?我怎么觉着,您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我儿眼睛。其实这回,我特地给你准备了惊喜。”陈婉说完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随即,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李弦,便被左右护院架起扛到自己的卧房,然后迅速关门锁住。
“少爷,夫人给你准备了个貌美的通房小娘子,今夜你就好好享受春宵一刻吧!”
听见护卫不怀好意的笑声,李弦当场愣住。
“母亲!怎么回事啊母亲?不是惊喜吗,干嘛把我扛进来啊?您这不是惊喜,是惊吓吧!快来人给本少爷开门,让我出去!”
等李弦反应过来开始叫唤时,门外早没人回应。两个护院和陈婉此刻正憋着笑,躲在李弦院里的假山后面,观察着房内的一举一动。
喊了好久,见门外没有动静,李弦也喊不动了。他挠了挠头,疲惫的转过身,却又吓得愣住了。
因为现下,正有位穿着喜服的小娘子坐在他床边!
红盖头里的年年:可算是看见我了……这厮做甚呢?咋咋呼呼半天了。
虽这般想,到底是不敢发作。于是她酝酿了好一会,朝着李弦的方向魅惑的勾了勾手指。
李弦看见这一举动,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怎么招架的住?!
透过红帘看着跟前的人影已然焦躁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年年疑惑了。
不是说这厮常年玩乐吗,怎的这般没见过世面?
嫌弃了一阵,年年清了清嗓子道:“少爷,为何不过来呀?”
李弦立马抖了个机灵,本能的正要后退,一下又顿住了。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怎的这般耳熟?真是怪哉。
带着十分的好奇,他朝年年走去,嘟囔了句“姑娘,冒犯了”,便掀开了盖头。
然后门外众人就听见李弦的惊呼:
“什么!母亲为我招的通房丫鬟,竟然是你!”
屋内,李弦的大脑顿时天旋地转。此刻他只觉得,莫不是方才喝的酒还没醒,怎么出现了幻觉?
童年里的噩梦,印象中的夜叉!母亲招谁做通房不好,竟然招了她!
“正是奴婢,少爷有什么问题?”
虽说已经预想到李弦会惊讶,但年年真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反应。看样子,这厮被夫人送去书院,读书读了这些年,性子也没怎么收敛。
“我说你这母夜……丫鬟,怎么还敢出现在本少眼前?难道小时候戏弄本少还不够,又憋什么坏主意!”
憋你个头!谁会这么无聊?年年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
但想到父亲的病,年年到底还是咽下这口气,温柔道:“哪能呢,从前是奴婢不知少爷身份,得罪了少爷。后来嬷嬷也罚奴婢了,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呗。”
“你这是,吃错药了?”李弦惶恐。
“没有没有,”年年生挤出个笑来:“奴婢现在连人都是你的,怎么好再惹你生气呢?”
故作甜腻的嗓音让他直打了个冷颤,这回李弦确信,她定是磕错了药。
本着不趁人之危的想法,李弦开始思索:现下被锁住,谁也出不去,如若她真被母亲下了什么药,那他是万不能同她一处的。可就一张床,他一男子汉总不能让姑娘睡地上。
这般想着,李弦冷静了些,开口道:“不早了,我也懒得跟你翻旧账。今夜你睡床,我睡榻,待明日锁开了咱再说别的。”
于是年年看着李弦去熄火烛,又看着那人影走到罗汉榻边睡下,心里也不觉气馁,困意来袭,干脆就着床躺下了。
她知道,若要维系夫人给父亲的治疗,就必须让李弦接受自己,但这急不来。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啊。”年年小声的念叨着,不久也睡着了。
门外,陈婉看见屋内熄了灯,捂嘴笑笑。
“夫人您看,少爷果真吃这招。真没辜负您为那姑娘特意置办的喜服。”一护院奉承着。
陈婉笑着点头:“那可不。虽说只是通房,可不稍微用点心,能入得了这小子眼吗。左右这行头只是在自家院子穿穿,位分什么的也不必讲究那么多,我儿喜欢最重要!”
说罢,陈婉一脸欣慰,轻手轻脚的带着两个护院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