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濯云的喉咙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仿佛也觉得父亲的话太过离谱,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了。
萧丞相转向林安,道:“林姑娘莫与小儿一般见识。”
林安抽着嘴角道:“不敢不敢,公子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多谢丞相信任。”
她知道,丞相之所以深信不疑,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陌以新。可陌以新呢?不但脸不红心不跳,还始终带着雍雅笑意,连信口开河都是一派谪仙出尘的模样……
萧濯云若有似无地看了林安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寻亲之事心急不得,林姑娘只管在府衙安心住下,府衙绝非人多口杂之处,不必担心有损姑娘清誉。”
丞相又对林安关怀几句,林安连忙做受宠若惊状一一应下,诚恳谢过。
萧丞相说罢,看向萧濯云道:“为父还有事与以新交待,你先送林姑娘出去稍候。”
“是,父亲。”萧濯云应了一声。
刚一出门,萧濯云便一改方才恭敬模样,懒洋洋道:“我还有事,林姑娘慢走。”
林安无语,这个萧濯云,对她显然没什么好感。她倒不在乎对方的态度,只是方才被小厮带到书房,一路上都在盘算如何应对丞相,不曾留心记路。偌大的相府庭院重重,她还真没把握能原路返回。
林安还未及开口询问,萧濯云已经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林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依着模糊记忆中的大致方向而去。想来相府规矩森严,一路上总能碰到可以问路的婢女小厮。
“姑娘。”刚刚穿过一个庭院,身后忽而响起一道女声。
林安应声回头,便见一婢女装扮的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个茶壶,似乎是正好路过的模样。林安便也客气地点了点头。
“姑娘看着有些面生,可是府里新来的?”女子含笑问。
林安如实道:“我是跟随陌大人来的。”
“原来如此。”女子笑了笑,“我叫茗芳,是在少夫人院里养猫的婢女。”
林安正想开口问路,茗芳已走到近前,接着道:“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嗯,是啊。”林安同样友好地一笑。
茗芳默了一瞬,又抬手做了个礼,道:“往后姑娘许会常来,有事尽可来问茗芳。”然而这一抬手,手中的茶壶已然倾斜,茶水便顺着壶嘴倾倒出来,流在林安的左臂上。
“嘶——”水略有些烫,林安吸了口气,掀起袖子将水甩出。
“哎呀,真对不住!”茗芳弯腰将茶壶放在脚边,拿起林安的胳膊小心擦拭起来。
好在壶里并非滚烫的开水,倒也无甚大碍,林安便道:“无妨。”
茗芳这才放开手,满面歉然道:“我真是太粗心了。”
林安又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茗芳嘴边勾起一丝微笑,道:“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林安一愣,这话她方才已经说过一遍,这是什么值得反复感慨的事吗?
“丞相和善有加,平易近人,相府也是有福之地。”林安只有如此应和。
茗芳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她又笑了笑,林安却觉得这笑容似乎不若先前那般亲近了。
“茗芳去为少夫人送茶了,林姑娘请随意。”茗芳拾起茶壶,就此离开。
林安看着茗芳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时连问路之事也忘了。
“呦,这不是林姑娘么?”少顷,身后又传来声音。
林安回过神来,转身行礼道:“二公子。”
来人正是萧濯云,他轻笑一声:“忽然想起你还不认路,走丢就不好了。”
林安却已心知肚明,萧濯云方才声称有事,实则却并未走远,恐怕是在暗中留意着她,看她独处时会有何举动。
林安看破不说破,只淡淡道:“谢过二公子。”
萧濯云潇洒地挥了挥手:“不必客气。对了,方才似乎看见林姑娘与谁站在一起?”
“哦,她说她叫茗芳,是少夫人院里养猫的侍女。”林安无意隐瞒。
“茗芳啊。”萧濯云点了点头,“她同林姑娘说什么了?”
林安没想到萧濯云如此直截了当、堂而皇之地打探别人谈话内容,暗自腹诽一句,道:“只是互相介绍一番,寒暄几句而已。”
“哦。”萧濯云神情自然,似乎丝毫不觉自己的问话有何不妥,待要再说什么,陌以新已与丞相谈完,独自走了过来。
萧濯云随即招呼一声:“以新兄。”
林安好笑摇了摇头,方才萧濯云还在父亲的训诫下改口称“陌先生”,眼下丞相不在,又改叫“以新兄”了,看来两人私交的确很好,也不在意什么辈分。
陌以新随口应道:“我们要回去了,改日有空再叙。”
萧濯云欲言又止,却未多说什么,只在身后喊了一声:“要多留意!”
……
这一夜,林安迟迟不曾就寝,脑中不断回放着白日的画面,一时想想陌以新最后究竟在书生耳边说了什么,一时想想婢女茗芳的古怪神情,一时又想想萧濯云的戒备……
越想越饿,林安索性穿衣起床,走出院子,到小厨房拿了两碟糕点,坐在回廊上一面吃,一面欣赏夜色。
枝头鸟叫声叽叽喳喳传来,林安不知想到什么,心头浮起一丝怅然。
“林姑娘。”身后传来陌以新的声音,在幽幽夜色下更显清冽。
“大人。”林安回头,并不拘谨起身相迎,只顺手将糕点往前推了推。
陌以新在林安身旁坐下,道:“林姑娘在想什么?”
林安轻叹一声:“听着鸟叫声,我想起了谭秋那只鸟。”
陌以新拿起一块糕点:“衔着血鞋的鸟?”
“嗯。我记得,那只鸟有个名字,它叫‘小玉’。”
陌以新了然道:“你觉得,这个名字来自玉娘?”
“我想,或许它是玉娘送给谭秋的,或许它是两人一起养大的,最后却……”林安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我想,玉娘和秋娘,是真的要好过的。”
陌以新默了片刻,道:“很多事都会改变,甚至是在当事人都没有觉察的时候。”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词语,叫做‘蝴蝶效应’,意思是说,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经过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会在遥远的地方掀起风暴。”林安缓缓道,“在这件案子中,卢骏年,老板娘,谭秋,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蝴蝶,而无辜的玉娘,就在风暴中殒命了。”
“蝴蝶效应……”陌以新若有所思,微微一笑,眼中却无甚笑意,“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不会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选择,会带来多么刻骨铭心的改变。”
林安看向陌以新,他的口吻仿佛在说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语气中却不带丝毫情绪。
林安不去多想,故作轻松地叹息道:“别的事我不知道,可若大人早些信我,至少可以早一天抓到凶手。”
陌以新见她半是感慨半是自嘲的模样,挑眉道:“你觉得,我没有信你?”
“昨日我便告诉大人,那说书先生有问题,大人却不抓人,非要绕了这么大一圈,闹出当街捉凶的阵仗。”林安耸了耸肩,“不过我也可以理解嘛,毕竟,我的确是一个‘满口谎话’的‘可疑之人’。”
陌以新眸中一动,嘴角勾起一个轻浅的笑:“事实上,正是因为林姑娘的指点,我才定下开坛做法的计策。”他微微一顿,“毕竟,到泊阳侯府报名的九九重阳生人远远不止九人,要将凶手不偏不倚选入其中,须得提前知道凶手是谁,派人在暗中监视,才能锁定凶手递交的那份生辰八字帖。”
林安一怔。似乎……的确是这个道理。
林安心念一动,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陌以新既然已经推理出案件的前因后果,知晓了整件案子是围绕玉娘之死的复仇,那么,即便自己不说,他也有许多办法找到凶手。
譬如派人去查玉娘和谭秋的老家,有谁在前不久离乡赴京;或是派人重点监视景都的说书先生,逐一打探底细。可是这些,他都没有做,因为,他相信了她的推断,直接锁定了她所说的凶手。
“我知道了……”林安眼睛一亮,喃喃道,“大人一定要用所谓开坛做法的圈套引凶手上钩,并不是为了捉他,只是为了在一众官员与百姓的围观中,在整个景都的关注下,将卢骏年的所作所为彻底曝光。”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疑,所以才理所应当地认定,陌以新之所以那样做,只是因为不信任她。
陌以新的笑容更盛了些,月色倒映在他墨色眼眸,熠熠流光。
林安被这个笑晃得有些花了眼,不由收回目光,吃了一口糕点,才道:“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