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胡言。”
寂静小苑内,男子一袭锦衣月色云袍,矜贵如云霜雪松,只是眉宇间带了一丝不悦,语气虽淡却不怒自威。
松色木阶下,一男子全身着墨青色束口长袍,单膝而跪,若非那双眸子,恐难以将他与这浓重夜色区分开来。
“是属下失言,请将军恕罪。”
云是端正脊背,不再敢胡言乱语。自从将军重伤后下落不明,他与云非便启动暗巡,四处寻找将军下落。谁知昨日刚寻着将军留下线索找来便遇上那风雪里,二人对立的场景,他惯来喜欢看才子佳人的风流话本,不小心漏言了几句,惹得将军不悦。
锦衣男子垂眸说道:“起来罢,此处尚安,你回去,让云非留下。”
“另只需告知子业我安全即可,其余禁言。”
云是点头,起身悄无声息的复掩上门后一个纵步跃上屋檐离开。
一切都毫无痕迹,就连苑内那一窝向来警觉的雀鸟都没有丝毫被打扰的动响。
行至距苑外数百米处,云是甫一落地便给了身后人影一拳,那人动作极快的躲了过去,男子却并未停手,接连几个狠手攻去。
“你又挨骂了?”
那人一边抵挡一边揶揄,接连几个回合下来,双方互相牵制,直至实在分不出高下这才罢了。
“你做了何事惹得将军责骂?”
那人影走近些才看出白皙秀气轮廓,明明是男子着扮却面容秀气清丽如女子,就连身量也不如寻常男子壮硕。
“干你何事?”
云是气呼呼的拍袍坐下,周围皆是荒林,光秃树干上积压了不少冬雪,方才二人一阵打斗震落不少下来,零星一些落在二人衣上。
“你不言我也知晓,定是你又管不住嘴皮子去将军面前胡言了。”
清瘦男子不急不慢的拍了拍冠鬓的雪点,淡然一笑的说出男子不快行为的根源。
“胡言?云非,你难道心中不觉着,那自古以来多是因缘际会,郎才女貌,更何况那商户女,身段极佳,又甚是貌美,她救下将军又施药赠衣。可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将军这一遭,定会神人动丹心。”
男子笑道,眼里带着笃定神色,神采奕奕。
被唤云非的清瘦男子无奈摇头,评道:“平日叫你少瞎听那些荒唐说书,将军又非你,看人皮囊,如此肤浅。”
“罢了,与你呀对牛弹琴,你年岁尚小,不懂这人世温柔乡。将军下令,你留下,我回去了。”
云是站起身来,无所谓的摆摆手,语气轻快,话落人已轻步离开了。
云非待他离开后,又看了一眼黑洞无边的四周,足尖轻点,融入这浓黑夜色之中。
……
“奴婢哪里胡言?”
暖香如春的内室中,绿茵委屈的撅着嘴说道。
方才宋明姝与云婆婆将灵玉所讲法子说了一遍,云婆婆第一反应便是觉着不妥,提出反对意见。
经小姐与灵玉丫头说了个中缘由后又叹口气,如今小姐处境旁人不知,她焉能不明?
她也是经历过这人心险恶,在这浑水中摸爬滚打数十载,岂能不知这利字当头挂,人便堪比蛇蝎豺狼。
“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岂能安心托付,更莫要说其口不能言,这岂是良人啊?”
云婆婆眼底担着忧虑,拉着宋明姝的手说道。她只恨自己软势无权,无法将那群天杀的族亲们都通通赶出云泽!
绿茵闻言原本撅着的嘴也平了下来,是啊,若是有更好的人选,她也不愿小姐与那人相处。
虽有一副好的皮囊,可却是个柔弱书生,且还是个哑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便罢了,若是遇上事,连个大声高气儿都不成。
原本小姐可一世无忧的做个富家千金,到了年龄再寻个门当户对的好儿郎,若是不愿嫁人,留在宋府,也可福乐安康的过完此生。一想到此,绿茵的嘴角便更是平了几分,甚至有些微微向下弯曲的趋势。
而灵玉则更不必说了,她心思本就比绿茵细腻得多,自然也是埋头不语。
“且就说到此处,我再思忖着,哪能那么轻易地成呢?今日也不早了,嬷嬷先回去歇了罢。”
宋明姝察觉到三人的情绪低落不少,忙开口缓解。
云婆婆看一眼宋明姝,点了点头,终是也未再言语任何,起身离开。
夜间风雪比白日大了些,更深寒重,灵玉让外间的小丫鬟提了琉璃夜灯与伞送了云婆婆回院。
“我也乏了,你俩收整了自个儿也去歇着。”
宋明姝不愿再多谈论让她们也跟着难受,她起身由着灵玉与绿茵伺候着简单梳洗了一番,喝了御寒的药便睡下了。
临睡前,她看着织金绫帐,想着明日怕是真要向人讨教一下了。
灵玉与绿茵是贴身丫鬟,平日守夜也是二人轮流,寝屋外的小间便是守夜的榻房,与寝屋相通,中间一门圆扇栏,只隔了珠帘纱幔。
“你先去睡罢,下半夜再来替我。”
灵玉收叠好宋明姝换下的衣裙,对着收捡步摇珠钗的绿茵言道。
绿茵点头,将最后一支珠钗放入妆奁内便自去沐洗休息了。
灵玉熄了几盏外间的灯柱,去内室的耳房简单梳洗一番后,便在榻间坐靠着,她望着琉璃罩内的洁白灯芯逐渐燃上黑纹,一夜便就此过去了。
……
旦日,尚清露未滴,霜雪未润,宋府便有一顶青金软轿从侧门出了门。
随即一尖头巴脑的男子从对面小巷看着软轿离开后立马朝身后挥了手,两个与他身着同样短打厚绑衣裤的男子走了出来,三人跟在软轿后离开。
看着三人离开后,万青才回了内院,到了院门口正巧遇见打着哈欠的绿茵端着宋明姝已梳洗用过的铜洗出来。
“那讨嫌的老鼠可离开了?”
绿茵一边将铜洗递给院中丫鬟,一边问道。
万青点了点头,“已经跟随着轿子走了。”
绿茵摆手,“行,你先去把马车拉到后院小门来候着。”说完,她转身进了宋明姝的寝院。
万青虽是下人,又是家生子,可到底是男人,他不便踏进寝院,平日多是在外院候着,小姐出门在外才随身护卫着,听了绿茵的话他就去了。
寝院内,宋明姝正吃着云婆婆让厨房送来的御寒酒圆,今日无落雪,可积雪陈集,到底冻人。
“绿茵,你可用过朝食了?”
宋明姝放下手中银著,看向绿茵,她今日上着天青色水绣玉绫衣,下着丹雘色双襟罗裙,美人如花娇艳夺目。
“她呀,早准用过了,我给您端着酒圆来时便看到她朝着厨房去了,这天底下饿着谁也饿不着她这个贪食鬼。”
灵玉也正好提着煨好的汤婆子来,一边将滚烫的汤婆子放入缎锦与羊皮织就的囊袋中小心收口系好,一边说道,她摸了摸试着不烫手了才递给了宋明姝。
绿茵轻翘着鼻子朝着灵玉做了个鬼脸,将擦手的绢布用热水打湿递给宋明姝,待她擦拭手后又递去洁净干燥的软丝帕。
宋明姝擦着手一边笑,“那可错了,这能吃是福。”
她向来对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宽容,在她觉来,女子在这世间本就难些,一辈子能有个温饱尚可算得好了,所以她从不拘着她们吃,就怕她们不吃。
府里丫鬟们有的年岁尚小,拿绿茵来说正是长身体之时,多吃些有个瓷实的身子她也觉着高兴。
绿茵又乐开了嘴,接过宋明姝擦拭完的丝帕,将汤婆子递给她后,又接过小丫鬟抱着的厚实雪绒大袄给宋明姝披上,一边说道,“还是小姐疼我!”
宋明姝笑着点她额头,“行了,快些走吧。”
主仆三人从侧门转到后院,万青早已和马夫等候着正说着什么,听得门吱呀一声,抬头便见冰天雪地中独此嫣红,动人心魄。
宋明姝由灵玉搭手扶着,彩色丹雘织金裙在步伐翩飞中如彩鲤金尾,明眸善睐,笑意如春。
待三人走近后,万青忙错开了眼,上前将马凳放下,灵玉与绿茵先将宋明姝扶上了马车后才跟着上去,关上舆门。
万青轻松蹬了一步,挨着马夫坐上一旁的车轼,马车朝着西街而去。
西街多是商坊与辖馆,最是人流密集,到了夜里,河上花船飘荡,纱灯红袖绰绰林立,纸醉金迷,更是热闹非凡。
马车穿梭在纱幔飘渺的河岸街道上,清晨的河岸还笼着雾蒙蒙的霜气,棕色的马髻都染了些湿露。
随着踢踏的马蹄声慢慢缓下,最终停在了一座外观精致如仙林门庭的小院前。
小院不大,如鹊桥拱的门口两侧各栽种着一棵石榴树,应当种了不少年头,枝丫繁多,可惜是冬季便光秃的可怜。
“你们去旁的地儿等着。”
灵玉先下车,待绿茵扶着宋明姝下来后,她便转身向万青与马夫说道。
万青看了一眼小院,又极快的看了一眼宋明姝,微顿了顿,看着绿茵说道:“有何事便叫我。”
绿茵点了头,万青这才与马夫一道隐入了小巷。
小院门口掩着,灵玉上前叩门,片刻,一个着青竹长袍,面色俊秀的小郎君开了门。
“请问姑娘有何事?”
小郎君带着礼貌的笑意,拱手问道,身体却正正的挡着,看不到小院里的情景。
“我家小姐找素娘子,烦郎君代为通传。”
灵玉客气说道,那小郎君闻言点头,“不敢,娘子吩咐过了,小姐请随小的来。”
进了小院却别有洞天,亭台水轩,琳琅满目,还不待三人入堂,便闻得一声轻笑,扑面而来的香气裹挟着婉转的话语而来,“哟,心狠的,可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