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暖烘烘得燃了地龙,自称苍木的黑猫已经在简易猫窝里睡着了,团得像个煤球。
它循着孟怀煦的气息,冒着凌冽寒风从玉引阁的山涧一路而来,躲藏在各种角落观察她数日,终于忍不住在茫茫雪夜现身,如今也算是睡了一个安稳觉。
孟怀煦回头看它一眼,轻手轻脚坐在桌旁对着烛火打开信。
信是陆无晦寄来的,孟怀煦一字一句读着,脸上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
信中要她这几天准备一下,陈冬会带她去做几件衣服,以便陪他出席下月初三界大佬云集的‘云中盛会’。
这段时日孟怀煦并非完全没有见过他,只是每次刚绞尽脑汁捕捉到他的行踪见上一面,陆无晦就会像触电一样迅速反弹掉头就走。
或者冷冷丢下一句有空再说,施法原地消失留下一团黑雾,然后粉色的好感度颤巍巍地加“1%”。
很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孟怀煦每次都站在风中盯着远去的粉色大字凌乱。
“直接说一下不就行了,还写信,装得你。”
孟怀煦边把信收好边吐槽,也不知道她是要以什么身份出席,更头疼要是碰到了从没见过的爹娘从而露馅儿怎么办。
毫无困意。
她感到有些闷热,便坐在窗旁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夹着雪渣子的凉风吹进来,浑身舒爽至极。
“孟小姐,看你屋内烛光未熄,可是还没睡?”陈冬的声音从门外闷闷传来。
孟怀煦正对着雪色月光神游,听到后一愣,小跑着去开门把她迎进屋内。
“冬姐,你怎么来了?”
陈冬手里拿的东西折射出一道光,孟怀煦定睛一看,伸手去接,轻声惊讶道:“这是我的传音镜!”
“今日在廊桥下发现的,我曾见你用它与家人传信,想来或是你不小心丢了,这便送来了。”
“廊桥下?”孟怀煦眉头微皱抚摸着它,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带出去过。
“既已归还,我就先行离去,你早些休息,明日随我去水云城试衣。”陈冬对着她点了点头,就要转身推门。
孟怀煦把镜子放下,心念一动,快走几步拉住陈冬,露出乖巧笑容:“冬姐要是没有要紧事,陪我坐下说说话呗,平日里都快闷死了。”
这倒是实话,侍女下人尽职尽责,偶尔笑盈盈接话,但从不与她多言,陆无晦的那些下属更是与他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即使是每次都会护送她往返玉引阁的陈冬,真正的相处时间也只有路途中。
陈冬猝不及防被近身,浑身神经和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一把捏住那纤细手腕,孟怀煦真情实感“哎哟”一声。
她白皙的皮肤很容易留下痕迹,陈冬在捏住的下一刻立即放开,腕上还是出现了鲜艳红痕。
陈冬欲言又止,似乎是没想到她这么娇贵,脑海里斟酌着语句想要道歉。
“没事,冬姐这好功夫回头我也学一学。”孟怀煦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腕,笑着牵她又坐下来。
“想喝酒吗?”孟怀煦神神秘秘地说,然后从乾坤袋里摸出一罐贴着“桂”字样的酒坛,拔开盖子往两个杯子里倒酒,“这可是我家乡出名的桂花酿,上次偷偷贿赂千目帮我跑腿买的,还被他抢走一坛!”
清液淙淙,醇厚的酒香飘扬充满整间屋子,仿佛于遮天蔽日的桂花树下对酌,纷纷扬扬被洒了满肩花瓣。
陈冬看着她,品了第一口酒,入喉暖心,渐渐地完全放松下来。
“是很不错。”她道。
孟怀煦与她碰杯,托腮认真道:“冬姐,我叫你姐,我感觉你跟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陈冬稍抬眼皮,面前少女手肘撑在桌面,披了一层暖色的光,脸颊泛上红晕。
打量够了,陈冬问:“哪里不一样?”
“你居然说要送我走诶!”孟怀煦回想见她的第一面,“而且这么久相处下来,其实你的心根本没有表现得那么像万年寒冬吧?”
饶是尽力喜怒不形于色,陈冬听到这还是有一瞬间的羞赧,她清咳几声,摇头笑笑。
孟怀煦啧啧点头:“诶,姐姐笑起来很好看嘛。”
“你应该不是天生魔族吧?”孟怀煦又问,“是后天选了修魔道?”
陈冬的神情肉眼可见的黯淡些,她又给自己添了杯酒,视线与孟怀煦对上,又仿佛透过孟怀煦凝视着另一段时光。
温馨的小屋在陈冬眼中扭曲变换,最后定格在简陋的茅草屋,屋外暴风雪冲破窗户弥漫进来,一个虚弱的少女躺在冷硬的床上,不停地唤她姐姐。
酒意开始上头,陈冬陷在回忆里,轻言细语地面对温和柔软的孟怀煦娓娓道来。
她确实不是天生魔族,同这天下大多数人一样生于平常百姓家,少年时期父母去世,亲人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
陈冬怨过妹妹,如枷锁如牢笼将她困在那里,少年时期见识过一点天地的逍遥,也想要像离巢的鸟儿般出去闯荡。
后来妹妹身体好了许多,用做生意的头脑赚了些钱财,不愿再成为姐姐的负担,便推陈冬走出了那个小山庄,而陈冬会定时回去探望。
两姐妹万事顺遂,直到妹妹爱上一个仙门子弟,被哄骗财产灵药后又被抛弃,经脉损毁,身心俱伤。
陈冬完全不知此事,妹妹的往来通信从未曾提及,她在又一次的约定时间带了荒漠集市中最新奇的玩意儿赶回家,却已是妹妹弥留之际。
陈冬杀了那个仙门子弟。
她一路带着妹妹逃到魔域,为躲避追杀也为追寻一丝治愈妹妹的可能。那时的陈冬整日阴沉,妹妹也常常昏睡不醒。
妹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很轻快地坐起来,笑着对陈冬说:“姐,从小到大,很多事情我都太拖累你了。我走了后你去修仙吧,你不是很早就想去参加三大宗门选拔吗?”
她们相对而视,陈冬附身紧紧抱住妹妹。
妹妹死了,陈冬也没去修仙,转身入了魔域,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
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没有让人迷醉的酒,故事怕是根本无法清醒着说完。
孟怀煦眼中盈出水光,良久,她呼出口气,按下陈冬倒酒的手。
陈冬也没有坚持,放了杯子,只看着孟怀煦说:“孟小姐,我悔恨的事情太多了,初次见你天真烂漫要为真情赴火海的模样,我想起妹妹,心中苦痛。”
孟怀煦见她挣扎在回忆里的样子,想要安慰却觉得许多话都是徒劳。
她最终说:“冬姐,妹妹是爱你的,她也不会想看你困在那里。因果报应,伤害她的会有惩罚。而我,我要真情没错,我会活着赢下去。”
片刻后,陈冬笑出声:“我相信你,我也希望你赢。”
“其实当时入魔域,我甚至还抱着微渺的妄想,听说与魔尊缔约的夜明珠能力强大,可活死人肉白骨。不怕你听,我当时想过找它复活妹妹。”
陈冬蘸着洒出来的酒水,无意识画出一颗圆。
话题转到夜明珠,孟怀煦心中一惊,酒都清醒几分,她闲聊般问:“夜明珠乃魔尊珍宝,怕是不那么容易外借?”
“这是自然,”陈冬应到,手中动作也停下,“那时候太急切,太天真,别说我找不到了,就算找到我现在也可能不会用。”
“为什么?”孟怀煦愣住,难道是害怕陆无晦?
“凡事二元相依,我这些年也钻研不少古籍,逆天之法往往结果不尽人意,换句话说,代价惨重,而且很可能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陈冬看出她心思,“尊主知道此事,只警醒我一次。”
“他说什么?”
陈冬缓缓道:“明珠之地,非险非厄,唯逆天而行,招致灾祸。”
孟怀煦摩挲着杯子沉思起来,非险非厄?
谈话间,她感觉到小腿处有股似有若无的痒意,起初还以为是衣物原因,她向下伸手随意拂了一把,结果摸到热腾腾的温软躯体。
孟怀煦被吓得一蹦三尺高:“卧槽——!”
然后就见一大坨煤球探出头来,水灵灵的大眼睛左看右看。是黑猫苍木。
孟怀煦差点忘记她捡了个猫,拍着胸脯:“你个小王八蛋,今日吓我两次了!”
陈冬也惊了一瞬,走上前去端起黑猫:“这是你救过的那只?”
“是。”孟怀煦扶额。
“你这是,要收养它?”
“对。”其实孟怀煦想说是这黑猫一路风尘仆仆来找自己的,可一想到它满嘴乱跑火车,便不想多生事端。
陈冬似乎对这小动物十分感兴趣,抱在手里揉了又揉,狠狠在它软乎乎的肚皮吸了几口。
孟怀煦在一旁看着,心中了然,看,就算是酷姐也无法抗拒小猫带来的治愈。
临走前,陈冬还说下次见它会带些小兽的吃食。
孟怀煦想了想陈冬嘴里的“小兽”,总该不会是被圈养的起来的魔兽幼崽吧。当然,她欣然答应。
外人一走,苍木立即跳下来四处乱跑:“憋死我了——”
孟怀煦为了屋内价值千金的花瓶着想,眼疾手快钳制住它抱起来,忽然发现它刚刚好像没有开口说话,便问:“你在旁人前,不说话吗?”
苍木收起利爪,肉垫按在她锁骨上,一幅她现在好笨的样子:“其他人不配听到我讲话!我以前也是这样,只跟你说话呀。”
孟怀煦把它拎起来,四目对视:……呵,是不是要谢谢您看得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