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濯放开景俟之后,看到他的脖颈和下颌上留有几枚鲜红的指印,在白皙而透着微青血管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显眼。就好像雪地上落了些柳枝和梅花瓣,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将这方美景占有。
再往上瞧,唇珠如食鲜血,一双凤眸更是如同三月花露。
石子濯哪里见过自己的脸这个样子。这一瞧,除了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心跳加速外,还有一种惊悚之感。
景俟深深呼吸,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
“脸红什么?”景俟哑着嗓子调笑,“没亲过人?”
石子濯绷着脸反问:“难道殿下亲过?”
景俟笑意加深:“吃醋了?”
“吃个鬼。”石子濯呛声。
景俟故作失望地长叹一声:“唉——我被掐成这样,呼吸都不畅通,却白白便宜你了。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殿下待如何?”石子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景俟上下打量他一番,狡黠道:“你叫我还回来。”
石子濯顿觉不妙:“怎么还?”
“你想让我怎么还?”景俟挑眉。
石子濯拿母妃当挡箭牌:“殿下明日不还要我去进宫给娘娘请安?”
“你还知道明日要进宫啊,”景俟指责他,“你把我掐成这样,难道明日我这般见母妃,你就能逃得了干系?”
石子濯不惧:“但凭娘娘处置。”
“罢了,”景俟计上心头,越想越觉得有趣,“不如明日你扮作我,我扮作你,这便好了。”
石子濯已经毫不惊讶于自己的奇思妙想:“只要殿下忍受得了。”
“有何不能忍受?”景俟话锋一转,“你还不曾还我,莫想抵赖!”
他伸手去勾石子濯的腰带,把刚系好的结扯得散乱,口上体贴:“你明日要见母妃,我不动你的脸和脖颈。”
石子濯任由他把自己的衣襟扯开,忍着痒意,让景俟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
景俟的脸也贴上去,当是在听石子濯的心跳:“好快。”
温热的手掌和呼吸就在胸膛,一瞬间,过去和现在好像交融了。
石子濯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了景俟的脸颊。
这是还未曾经历死亡的自己。是自己重返人间的理由。
忍不住欺负他,却又怎会当真杀他?
石子濯心中唏嘘未尽,便觉胸口一痛,低头一看,景俟正咬着那块皮肉,抬起眼皮得意地冲他挑衅。
石子濯的拇指顺着景俟张开的齿列塞进去,抵住犬齿:“殿下活腻了?”
“你又不会杀我。”景俟经过刚才那一遭,更是有恃无恐。他狠狠又咬了一下,才顺着石子濯的力道松了口。
景俟摸了摸石子濯心口的牙痕,十分煞风景地说:“本王想起一出戏来,你想不想听。”
石子濯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戏,面无表情:“不想。”
但景俟偏偏要唱:“‘在儿臂上……’”
后几个字“咬牙痕”不曾脱口,石子濯猛然伸手捂住了景俟的口。
这出《牙痕记》讲的乃是因为无力抚养,母产子后,在子臂上咬了一个牙印,后来经历种种波折,终于凭借这牙痕相认的故事。
景俟提起这出戏,就是纯粹地要占这个便宜。
石子濯皮笑肉不笑:“殿下都不怕折寿么?”
景俟“唔唔”几声,含混说道:“不想听这出?还有一出……”
“《渔网会母》,”石子濯冷笑,“我这倒有一出《刺王僚》。”
《渔网会母》所讲乃是因遭强盗劫杀,母在子臂上咬了一口便抛入湖内,后来子长大成人,母子相认,报仇雪恨之事。左不过又是要占便宜。
石子濯用《刺王僚》回击,便是威胁景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1]”,小心真惹恼了他,便要效仿刺客专诸刺杀吴王僚。
景俟不怵:“除了以此为威胁,你还能说些别的么?”
石子濯把衣衫穿好,没什么神情:“说什么?说殿下在我这儿待得够久了?”
“这里不过是给你沐浴用,怎么成你的地方了?”景俟道,“你住我那儿。”
石子濯真想撬开自己的脑子看看里头想的什么,怎么能这般放心地将卧榻分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但很显然,面前的自己根本不会听。只有吃了教训,才能长长心眼——虽然石子濯觉得自己上一辈子心眼就足够多了,怎会这般令人费解?
难不成自己正是有什么谋划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石子濯又有些兴奋起来。就好像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同自己博弈,才是最痛快的。
如此,石子濯说道:“好啊。殿下不带我去么?”
“急什么?”景俟倒打一耙,“用过晚膳再就寝。”
景俟又抱起手炉,领着石子濯来到膳厅。膳厅中早布置好了佳肴,石子濯这几日又是养伤,又是身处诏狱,本就没吃到什么好东西,现下见了,不由食指大动。
有一张铁面具放在桌上,景俟见了,拿起来给石子濯戴在脸上:“我叫人置办的,从今往后,除了睡觉,你要时时刻刻戴着它。”
石子濯也知晓自己这张脸麻烦,便没有拒绝,任由景俟给自己戴上了。
面具罩着上半张脸,并不影响吃饭。
景俟自己吃了两口,便不吃了,似乎没什么胃口。他托腮看石子濯吃饭,有些像看什么宠物。石子濯觉得这个眼神刺目极了,他故意瞪回去,景俟却笑了。
“你知道么,”景俟说,“阿姐曾经养过一只狸奴,这狸奴十分不乖,常常偷跑出去,阿姐便喊我去捉。我问阿姐,既然它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不放它走,偏偏要把它困在高墙之内?”
“阿姐说,因为狸奴在外头是活不了的。我不信,我听说,路上有许多流浪的狸奴,它们也都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活不了了呢?阿姐告诉我,这只狸奴自打生下来,便是被养在人家之中,自然是不会自己觅食的。它现下想要出去,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难道真能看着它在外面冻死饿死不成?”
景俟认真地看向石子濯:“你觉得呢?这种狸奴,该不该放他出去?”
石子濯淡淡道:“谁都没有资格决定他的生死。他自己选择的出去,便是死在外头,也不该怨任何人。”
“可是,他真的知道出去后面对什么吗?”景俟说,“若是他浑然不知,又怎能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石子濯道:“殿下,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发生’而已。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那么多‘是什么’。”
景俟轻笑道:“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石子濯却说:“这只是一些浅见罢了。”
过后无话,石子濯用罢晚膳,景俟自去沐浴,石子濯拒绝了他的邀请,在糜仪的带领下去了卧房。
卧房中还是他惯用的布置。一张雕花拔步床靠墙而放,旁边是一个书架,上头塞的都是些话本戏文,没有正经文章。他的书房中也是如此,从来不碰那些经史文章。书架旁便是一个简易的衣柜,里头放着几件便衣而已。石子濯现在这个身体和原先的身量相当,只不过多了些肌肉罢了。因此,他沐浴之后,穿的还是自己从前的衣裳。他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景俟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应该。衣柜旁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架着一面铜镜,石子濯下意识地避开了它。卧房中还置了一个高高的花瓶,瓶中插着今日新折的腊梅,有几瓣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倒是别有一番光景。
石子濯在拔步床边坐下,他此时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一个身体。
少顷,景俟便带着外间的寒气进来。一进屋,景俟便往床上一扑:“冷死我了。”
他钻进被子中,不忘指责石子濯:“你怎不知提前为本王暖床?”
石子濯道:“屋内烧着地龙,已然够暖和了。”
“不够,”景俟任性说道,“被子里可还冷着。以后,你每天都要来为本王暖床。”
石子濯第不知多少次想:怎么办呢,这可是自己。
景俟掀开被子一角,请石子濯共枕:“你身上暖和,快来给本王暖暖。”
石子濯摘了面具睡过去,景俟毫不客气地伸手抱住了。
石子濯按着他的背:“殿下身上不也十分暖和?”
景俟似乎真有些困了:“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石子濯没有等到回答,他听见了景俟均匀的呼吸。
石子濯的手从景俟的后背滑至手臂,他感觉自己比印象中似乎要康健一些。或许是视角不同的缘故。
景俟睡得香甜,石子濯却有些难眠。
他回想着白日的事情,始终觉得景俟的态度过于蹊跷。
而怀中的人眉头舒展,身体放松,不像是留有什么后手。
月光悄悄爬上窗棂,瓶中梅花静静落了。石子濯看着面前的这张脸,困意也渐渐上涌。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一阵破风之声!
身体的反应比他更快,石子濯抱着景俟往里一滚,躲过了致命一击!
窗户洞开,月光更加透亮,石子濯看见一个蒙面仗剑的人向自己攻来!
而怀中的景俟刚刚醒转,迷迷蒙蒙发出了一声疑问。
石子濯做不得他想,把景俟往角落一推,抄起枕头挡住了那又刺来的一剑!
利剑击打在枕头上,发出一声脆响,石子濯高呼“来人!”,一边飞出一脚,踹向刺客肋部!
刺客旋身躲过,石子濯也跃下床,顺手抄起花瓶中的梅花!
“小心!”景俟在床上发出一声惊呼。
石子濯以花枝作剑,刺向刺客,那刺客却虚晃一剑,转手刺向景俟!
景俟将厚被子一甩,那刺客见势不好,竟然毫不恋战,转身便从窗外逃走了。
石子濯正要追去,景俟在他身后喘匀了气说道:“莫追了。”
石子濯刚戴上面具,外间的侍卫才姗姗来迟。
侍卫长叫秦临,顶着两道如刀的视线,他冷汗涔涔,跪下请罪:“属下失职。”
景俟凉凉说道:“一句失职便想将你的罪过大事化小了?秦临,若不是有石子濯在侧,本王早就身首分离,你能留得住性命?”
秦临的头愈发低下去,不敢出声。
“你说,怎么处置他?”景俟问石子濯。
石子濯也冷冷道:“打板三十,革去职务。今日当值侍卫等同。”
“革去秦临的职务,谁能胜任?”景俟故意说道。
石子濯不语。
景俟便道:“石子濯今日护卫有功,提为侍卫长。”
秦临见几乎尘埃落定,终是不甘心,为自己辩驳道:“殿下,并非是属下等相护不力,而是今夜不知怎得就困倦沉睡。”
“府中有内鬼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