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铃声叮叮咚咚地响起,班主任拿着教材走进教室,看见亚纪子还站在书桌前,皱了皱眉:

    “竹下同学,你在干什么?”

    亚纪子抬起头,想让老师看看自己的书桌。

    昨天还干净整洁的桌面已经完全变了个样。五颜六色的染料张牙舞爪地横行,中间穿插着几道狰狞的刀痕;甚至在桌面的正中央,始作俑者特意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了“去死”一类的词汇。

    ……或许新的老师会不一样呢?她想。

    班主任瞥过一眼满是狼藉的桌面,然后当没看见似的移开:“上课。”

    “现在是上课时间,”班主任说:“下课后自己去后勤处,下次注意点。”

    说完便没有再管。

    见状,亚纪子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而班主任不管,那些饱含恶意的目光嚣张到根本没有隐藏的意思,明晃晃地盯着她,正打算拿她的反应取乐。

    亚纪子慢慢地坐了下来,垂眼看着自己的桌面。从前那些疼痛与哭泣的记忆在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她好像又要被拖回阴暗泥泞的沼泽之中。

    她本来以为转学以后一切都会好转,但才一个礼拜的功夫,麻烦已经如蛆附骨地找上了门。

    好像欺负她的人永远都存在。

    -

    上完一节课,亚纪子小心翼翼地收起笔记,放进书包里,在那些人再围上来之前先跑出了教室。

    下课的时间有限,可她刚到这所学校不久,根本不认识去后勤处的路。实在没办法,亚纪子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主动和走廊上的一个女生打招呼:

    “打扰一下,你好……”

    可她的声音太小,立即被周遭的欢呼尖叫声给淹没了。但是欢呼的中心,墨绿色头发的少年忽然抬起眼睛,向这边看过来一眼,然后移开。

    和被人忽视的亚纪子截然相反,糸师凛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意。被亚纪子搭话的女生沿着他刚才的目光转过头,发现了亚纪子:“怎么了?”

    亚纪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亚纪子从女生那里知道了去后勤处该怎么走,鞠躬道谢以后,就急匆匆地跑了过去,与热闹的人群擦肩而过,完全没注意到糸师凛。

    女生也没将糸师凛看过来这件小事放在心上,认为八成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

    同样是欢呼的中心,糸师冴的目光捕捉到一瞬亚纪子的身影。随后,她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亚纪子的体力不好,这么一段路的奔跑已经让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站在后勤处的门前,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抬手刚敲门,却忽然一僵。

    后勤处的门没有关。

    吱呀一声,门被风吹开,里面不仅空无一人,还漆黑一片。

    长久被欺负的经历让亚纪子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不好的预感一瞬间顺着后脑的神经绵绵密密地涌了上来,令人毛骨悚然。亚纪子像只受惊的兔子,几乎立刻就转身要跑。

    突然,下一秒,她的背后忽然多出了几只手,将她整个人给推了进去,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亚纪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挣扎着爬起来,根本来不及去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忍着痛意刚想跑出去——门砰地一声,在她眼前关上了,然后被锁上。

    这是那种老式的铁锁,只有钥匙能够打得开。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恐慌涌上心头,亚纪子根本没有办法再继续忍耐眼眶里的泪水,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马上就要上课了,我要回去上课,不然我会被班长记逃课的……不要这样……”

    门外传来那群男生的声音,语气轻佻:“那你就在放学以后老老实实和我们去,怎么样,竹下同学?”

    ……可如果和他们单独出去的话,会有更糟糕的后果。

    亚纪子上过生理课,还记得教科书上写的知识。所以哪怕眼泪已经决堤,她也没有答应。

    “切。”

    “那你就呆在这里吧——一个人呆到天黑去。”

    “后勤处的老师喝醉了,根本不会来的。”

    “这里平时也没有同学会来……就算她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竹下同学,等你什么时候识相,你就能出来了哦?”

    上课铃声在此时响起,那些男生咒骂了几句,脚步声随之远去。亚纪子坐在门前,将自己缩成一团,如同断线珠子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打湿了衣袖。

    刚开始她还一边哭一边喊救命,可喊了半天,嗓子都干了,也没有人来。

    怎么办?

    为什么明明换了学校,还是这样?

    从小她就性格内向,也不会打架。同龄人发现她的反抗能力几乎为0,就盯上了她;上了小学以后开家长会,他们知道她寄人篱下以后,行为便越发过分,从言语上的欺凌变成行动上的排挤。

    体育课的分组永远是一个人;收作业会故意落下她的或者扔掉,然后再假惺惺地和她道歉说不小心;被锁进教室和卫生间更是日常。

    亚纪子不是没有找过老师,但她的成绩只是中等,班主任根本不会为她得罪家庭富裕的同学;而那些家长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是那样的人,警察见她没有缺胳膊少腿也完全不干涉。

    哪怕证据就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也视若无睹。所以那些同学依旧拿她的眼泪取乐,她哭得越凶,他们笑得越大声。

    升入国中以后,不知道为什么,男生打量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变了。当她再次被欺负的时候,有人会笑嘻嘻地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就像刚才的那些人一样。

    亚纪子当然需要帮助。

    可尽管她不是那么聪明,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些施暴者会突然好心。

    ——不能相信他们。

    他们不是能庇护她的人,只会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暗无天日。

    她放在裙摆上的手指不断地颤抖。

    是谁都好,只要能让她离开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让她攀附上去——

    是谁都好。

    忽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亚纪子猛地抬起头。

    她的嗓子已经很累了,再加上有门隔着,喊救命不容易被听见。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立刻站了起来,伸手不住地拍门。幸运的是,在听到这个动静以后,门外的脚步声忽然停住。

    门外的人仿佛确定了什么,向亚纪子所在的后勤处走了过来,在门口停下。

    当亚纪子刚想继续拍门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一句冷淡的命令:“躲开。”

    她下意识地听话,向后退了几步。

    紧接着,亚纪子就听见一声巨响。

    ——然后,门被踹开了。

    阳光像无形的海浪,争相恐后地涌进后勤处里,亚纪子整个人都被它淹没。

    她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后才看清来人。

    糸师冴收回踹门的腿,随手捡起地上的足球,平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只是目光在亚纪子小腿和手臂的众多伤口上停了一瞬,然后便转身就走,连句道谢的时间都不给亚纪子。

    仿佛他只是无意路过,仿佛根本不认识她。

    但亚纪子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在学校里众星拱月的糸师冴,是她目前新寄养家庭的长子——从亲戚关系来说,他算是她的哥哥。

    可他们并不熟悉,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和她太陌生,也太遥远,是亚纪子根本没想过能攀附的人。

    -

    本来就已经被记了逃课,亚纪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干脆先去医务室处理了伤口。

    被关起来的时候没注意,出来以后才觉得哪里都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校医检查以后确定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多了几块大大小小的纱布,怎么看怎么惹人注意,所以亚纪子是一路低着头回到教室的。

    好在教室里的同学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完全没有人发现她回来了。

    亚纪子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桌椅和书包,确定没有再出什么问题之后,才小心地坐下,穿上校服外套挡住伤口。

    “真的假的,伊藤他们被糸师揍了?”

    亚纪子忽然一愣。

    她这才发现,那群男生不在教室里。

    ……伊藤是欺负她的那群男生中的领头,而糸师?

    “可是伊藤他们怎么会得罪糸师?糸师他们兄弟不是一天到晚都不在学校里吗?”

    “谁知道,伊藤他们嚣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倒霉撞上铁板了呗。听说被揍得可惨了。”

    “老师不管?伊藤可是议员的儿子。”

    “怎么管?糸师冴可是日本足球的未来,天天给学校争光,哪里是伊藤能比的?”

    本来亚纪子还对于同学们的议论没什么实感,但当快放学的时候,伊藤他们鼻青脸肿地走进教室。

    尽管亚纪子心里忍不住幸灾乐祸,但她还是默默地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完全不想惹事。

    然而伊藤他们还是在放学的时候找上了她,就当亚纪子几乎立刻就要跑的时候,伊藤却满脸不情愿地和她道歉了。

    但亚纪子完全不想接受这些人的道歉,更怕这又是什么新的陷阱,匆匆地抱着书包就跑了。

    直到跑出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才将下午听到的议论和伊藤他们的道歉串联起来,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

    难道是因为她吗?

    然而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离谱,刚冒出来就被亚纪子自己给否定了。

    回到暂时居住的房子里后,亚纪子换完鞋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刚要上楼,就猝不及防地遇见了回家的糸师兄弟。

    只是如往常一样,糸师兄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只当她不存在。

    这下亚纪子越发确定,下午的事情应该是某种巧合。

    但是……

    她握紧了水杯,垂下眼睛。

    如果别人不认为这是巧合呢?

    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不被继续欺负了?

    从未有过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哪怕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亚纪子还是无法忍受住诱惑。

    糸师凛将书包扔在沙发上,瞥了正在踌躇的亚纪子一眼,在她白皙小腿绑着的纱布上顿了顿。

    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只是被墨绿色头发挡着的耳根有些发红,加快了脚步走进厨房。

    而亚纪子完全没有注意。

    客厅里只剩下糸师冴和亚纪子。

    糸师冴正要上楼,却突然听见亚纪子开口:“那个……”

    他停下了脚步,抬眸望去。

    亚纪子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怎么称呼糸师冴才不会被讨厌,只能选了一个比较不会出错的称呼:“谢谢你,学长。”

    她的声音不大,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带着点沙哑,却很好听。

    糸师冴眯起眼睛。

    他意识到亚纪子是在因为今天那些事而道谢。

    只是他并不是路过,那条路是凛说要走的,说能少点人。也是凛半路与他分开,好像是要去找人,但他知道凛要找的是她,他无意抢先一步。

    至于下午……听着恶心而已。

    亚纪子站在灯下,灯光清清楚楚地映出她纤长的眼睫,如蝴蝶般颤了颤,正紧张地等着他的回答。

    ……不说也没什么事,毕竟的确是他救的。糸师冴冷淡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径直上楼。

    只是学长?

    看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以前都是喊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