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不是一个善心大发的人。

    一个太过心善的人是当不了杀手的。

    面对眼前这个姑娘,他给出最轻的恐吓,就是告诉她,他是一个杀手。

    一个杀手登门,本身就是危险的讯号。

    而她若是不知死活的和一个杀手扯上关系,那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起来分明那么天真,美丽,温柔,却又可以如此理所当然的说出这样尽乎无赖一样的话。

    又鲜活,又灵动。

    把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都像是一种对她亵渎。

    可她却说,“所以,你要不要留下来,保护我?”

    “你又怎知,这危险不是我带给你的?”

    谢轻衣想,或许她只是太寂寞了,所以两人只是刚认识,就忍不住想要把这个男人留下来。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就是她的未婚夫。

    她下山来,不就是为了寻他的吗?

    否则,她不如继续住在襄阳城外的深山里,干什么非要往这个江湖上走一遭?

    而且,他分明也动摇了。

    要不然怎么会像她小时候养过的狸猫,明明已经收了指甲,力道更是轻得怕拍红她,偏偏又要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再三恐吓。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确认?

    她轻声道:“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已经绑定在一起了。”

    又柔软,又坚定。

    就这么不顾一切的选择了他。

    中原一点红知道,他走不了了。

    他分明都没有开口,就被这个姑娘看透了,她笑着走上前两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牵着他往屋里走。

    她的快乐,不用看,就已经从她轻快的声音里跑了出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巧在吃饭,今天又正巧做的是板栗炖鸡,炖了一大锅。”

    “你是不是一路从苏州城赶来的?这一路几十里可没有什么补给的地方,是不是正巧也饿了?”

    “一切都正巧得刚刚好。”

    谢轻衣不喜欢吃剩菜。

    当天做的当天吃完,就正好了,放了一天就难免会坏了味道。

    带着几分由衷的欢喜,她略有些霸道的说道:“所以,你等会儿一定要把饭菜都吃完才行。”

    热情扑面而来。

    让人无法拒绝。

    仿佛他敲开的不是一座山居小院的门,而是桃花源的门,门内是桃花一样热情鲜活的姑娘,带着盈盈笑意邀请他留下来一起吃饭。

    又日常又玄幻。

    像梦幻一样。

    让他轻飘飘的,只能顺着那只抓住他衣袖的手往前走。

    她热情的就像照顾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指着每一处地方给他介绍,这里是仓库,那里是厨房。

    什么吊脚楼建筑。

    什么二层是住房,三层是阁楼。

    动听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一样,落在他的耳朵里,需要回荡半天,才能在脑海里形成正常的句子。

    他喉咙滚动,嗯了一声。

    毕竟是一个人住在山里。

    谢轻衣在建山居的时候,就要求劳力把围墙用条石砌成三丈高三尺厚的院墙,宛如一个城堡要塞一样。①

    别说是豺狼虎豹进不来,就算是一般的江湖喽啰也别想翻得进来。

    进门就是大理石条砌成的路,两边的地里荒废着。

    沿着这条路走十几步就到了宽敞的明堂。

    也是用大理石砌成的。

    比一般的演武场都大,足够一个武者放开手脚捶打筋骨武艺。

    明堂后面就是山居。

    一模一样的两栋楼像是等比复制一样,由入门的道路当中线对称,左边的那栋是陆小凤的,她就把酒埋在陆小凤小楼前的土地里。

    山居是吊脚楼样式的,一楼并无遮挡之处,入眼就是一根根伫立着的粗桩木料和拐角的楼梯。

    仓库和厨房就在楼梯边上。

    楼梯上面就是二楼住房和三楼阁楼,二楼有四间住房,中间的那一间没有正面的门墙,敞开着,是一个开放式的休息大厅,摆放着齐全的桌椅家具。

    三楼的高度刚好和院墙齐平,并没有做房间使用,只做警惕用的瞭望台,站在这里就可以将山下来人一览无余。

    闲暇时也可以拿来观赏山里景色。

    这一番建筑是完全仿照的谢轻衣师父随手设计的房屋图纸而成,又合理又美观,更是兼具了安全性。

    刚一建成,就让谢轻衣格外喜欢。

    她分外高兴的和他分享了一堆,看他并没有半点不耐烦,才领着他到了洗手的地方。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这蓄水池的巧思。

    这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

    为了房屋防潮,地点就不能选在水源边上,所以是用竹筒从水源截取一小股水输送到蓄水池里。

    若是水满没人取用,溢出来的水就会顺着水渠流到山下去。

    既保证了山居用水,又保证了木料防潮。

    从细节上就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所以只是一个取水,就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

    他垂眸,拿起放在蓄水池上的木勺舀了一瓢水洗手。

    谢轻衣已经把饭都给他打好了。

    足有一个人头那么大的海碗上盖着柴火灶烧得喷香的板栗炖鸡,还微微冒着热气,烧得浓稠的汤汁浸入米饭里,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

    “家里小碗前两天刚被我摔了一个,没有备用的了,所以就用大碗给你盛的饭,你……应该能够吃的完吧?”

    说到这里,谢轻衣还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是用大海碗盛的饭,对比太强烈,她把握不准饭量,就把多煮的米饭全都给扣进了碗里。

    就这,也只填了个大半满。

    于是,她又把所有的菜都盖在了饭上,总算是盛出了一碗冒尖的饭。

    等她拿起碗的时候,发现这碗沉得过分,才反应过来或许是盛得有点太多了。

    所以,她问的是吃不吃得完,而不是吃不吃得饱。

    “嗯。”

    杀手沉默不语,一味干饭。

    初见第一天,成功当上了饭桶,把自己撑得肚圆,仿佛撑到了嗓子眼,有一种动一下都会有饭跑出来的错觉。

    谢轻衣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实诚啊,吃不完就算了,可别把自己撑个好歹!”

    “好吃。”

    她无话可说。

    好在此时天还没黑透,正好可以起身走一走。

    “山里蛇虫鼠蚁特别多,你别走太远,就顺着山道走一走消化消化就回来。”

    看着她麻溜的收拾碗筷,杀手起身接过了她手上的活:“我来,你去休息。”

    他吃了主人家的饭,总不好还坐在那里当大爷,看着主人家收拾。

    杀手把小碗摞在大碗里,筷子一起放着,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抹布一擦,桌子就干净了。

    不用谢轻衣提点,他就拿着碗去了蓄水池那边清洗,不一会儿就拿着干净的碗筷回来了:“放哪里?”

    “就放在厨房的碗橱里。”

    杀手点头,拿着碗筷进了厨房。

    厨房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尺长左右的柴火整整齐齐的码在灶台边上,地面上也不见半点儿灰烬,灶台用平面用大理石砌成,擦得光滑蹭亮。

    水缸靠着灶台的另一边墙壁摆放。

    水缸边上则是一个案板台子,菜刀和锅勺挂在那儿的墙上。

    转过来这边则是碗橱。

    碗橱是厨房里唯一的大家具,上面是一个小点儿的柜子,中间是展台,放着油盐酱醋,下面是大点儿的柜子。

    他打开了下面的柜子,结果里面放着一缸满满的精米和山里的干货木耳腊肉腊肠。

    杀手沉默了一下,开错了。

    谢轻衣一个人居住在山里,这柜子里存的米粮怕是够她吃一年都吃不完。

    他打开了上面的柜子,里面果然放着碗碟,他将碗碟放了进去。

    一个小小的厨房都收拾得这样用心。

    可见热爱。

    “快一点,我们乘着夕阳出去走走,不然等会儿天就黑了。”

    第一次有人催他快一点,不是催他杀人,而是邀请他去看夕阳,去散步,去消食。

    杀手走了出去。

    谢轻衣也刚从楼上下来:“走走走。”

    她兴致勃勃。

    杀手也不扫兴,只是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起步入夕阳下的山林小路。

    “我平时就是顺着这条路往山顶上去的,那上面很开阔,很适合早晨起来锻炼,还可以看到日出。”

    “别看这座山并不怎么秀美奇险,也没有什么名人古迹,可是日出的美丽却是不会因为任何地点而发生转移。”

    她叽叽喳喳的说了许多。

    杀手只是沉默着,跟在她的身后。

    “我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忍不住话有点多,你不会觉得我聒噪吧?”

    “不多。”

    每一句,他都有在认真的听。

    他从前为了追踪,也在山里蛰伏过,那时,他只觉得虫子吵闹,乔木碍事,世界美好与他何干?

    现在,这一切在谢轻衣的话语下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只是听着她的述说,他就仿佛也一起见到了这座平平无奇的山里偷藏着的每一处美丽。

    夜风轻轻的吹着。

    树叶沙沙的摇晃。

    此时,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就温柔了起来。

    山里已经有蛐蛐在唱着夜曲,其他夜行的动物也在苏醒,各种叫声交织着,吵闹中带着一丝和谐。

    谢轻衣率先移开了目光,指着远处乍见的风景:“你瞧,还有萤火虫。”

    夕阳一点点散去余晖,美丽的姑娘指着山林草丛里的点点莹光,回过头来唤他去看。

    那一回眸,顾盼神飞。

    “嗯。”

    “现在可是深秋,不多看几眼,就只能等到明年才能看到萤火虫了。”

    杀手目光移过去看了一眼飞舞的小虫,又把目光落在了身前的姑娘脸上,在她转头的一瞬间又移开了目光。

    “这个时候,你不应该说‘那我们明年再一起看萤火虫吧’么?”

    杀手也想和她承诺明年。

    可是他连明天都无法承诺。

    他与她的相遇,本就是刀光剑影里的片刻喘息。

    作为一个业内顶尖的杀手,自然不会有人不长眼的要去看中原一点红的令牌凭证。

    见到他的剑,就足够认出他本人。

    如此,倒也没有人知道,中原一点红的令牌早在他刚出江湖的时候,就被他抵押在了别人那里。

    直到江湖第一美人谢姑娘拿着令牌寻找自己未婚夫的消息息传到他师傅的耳朵里。

    那人命令他取回令牌。

    若求杀人手,中原一点红。传闻,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他的骨肉朋友,他也要杀。②

    那么,一个美丽动人的未婚妻,他杀还是不杀?

    这是一个考验。

    验证他是否忠诚,是否依旧是那人手中没有心的工具。

    他本想拿走令牌,让谢轻衣去找她的朋友庇护,自己去应对那人。

    可她只是轻轻几句话,就动摇了他。

    现在,她只是一个反问,他就在心里期待起了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