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堕神的锦旗到付,请签收 > 第二十二章
    妇人扫完灶台,忽听见外面吵闹不止,一问才知原是要发洪水,只随手用灰掩了掩,便转身逃难。

    谁知那灰烬深处,一粒未熄的火星悄悄攀上灶边悬垂的干燥麦草,如毒蛇般无声游走,继而舔舐上土墙。火焰终于寻到了它的路径,开始悄然蔓延。

    人潮裹挟着尖叫与哭嚎,在狭窄的街巷里汹涌冲撞。每个人的眼睛都像蒙上了一层翳,只向内看,只向自己惊恐的心看,却偏偏看不见那真正噬人的东西已攀附在身侧。

    颠倒的栖雁镇中,一场虚假天灾正在诱发一场真实人祸。

    -

    平日里熟悉的街道此刻如同沸腾的油锅。火把的光晕在狂奔的人影上拉长又缩短,投下幢幢鬼魅般的影子。

    陈雪吩咐李贵和陆沛沛先带领镇民向高处迁移,现在与他们解释洪水是谣言,大家是不会相信的,只会骂他们是疯子。

    沉重的行李像一座座移动的山丘,压弯了他们的脊梁,也压垮了秩序。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喘息和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

    “大家先不要管行李了,保命是最重要,后面的人不要挤,千万注意脚下,不要再发生踩踏事件。”

    李贵正挥舞着萤火虫做的夜灯指引着前路,眼见一个孩童被马车撞翻,他情绪激动,怒吼响彻夜空,“陆沛沛,马车旁又有一个孩子跌倒了。”

    陆沛沛眼疾手快地将孩子从车轮下拖走,避免了惨剧再次发生。

    陈雪将护送镇民的任务交给了他们二人,自己则带着林听骨与李言卿寻找郭老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更加浓重,她回头望,星星点点的火把在山林中摇曳。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这山火就是人们在慌乱中燃起的?

    “这边。”

    李言卿面色阴沉,抓住少女的手腕,往雁河方向飞奔。他们逆着人群而上,幸好陈雪与他是鬼,穿梭起来更加容易,反观林听骨被堵在了人墙之后。

    他被逃难的镇民撞得向后一仰,险些栽倒。男人虚虚够着少女的手指,竭力往她身边靠,却还是没能护她左右。

    “林听骨,你找个最显眼的位置等我。”

    陈雪丢下一句承诺跟着李言卿跑远,没有丝毫留恋。

    林听骨抿紧嘴唇,沉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半晌,薄唇微启,做出一个口型。

    ——我等你来接我。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丢下一句“等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见却是天人永隔,人鬼殊途。

    他全部想起来了。

    弃我同怜我般彻底,薄情如陈年冰雪,带来的只有滂沱的阴冷。

    是你的爱,杀了我,可对你的恨,使我永生,就像一把锁,锁住了锁。

    林听骨眼神蓦然变得极冷极深,喉间溢出声嗤笑。

    男人连放狠话都像是在撒娇,“你若再敢抛弃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不能不要我。”

    另一边

    李言卿的指腹能清晰感受到她微凉光滑的肌肤,舍不得松开手。他的余光缠绕少女的指尖,不敢向上,也不愿往下。

    瞬息之间,二人再次抵达雁河。

    脚下是松软的河滩泥地,不远处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奔流不息。就在这略显荒凉的河滩上,一个驼背的身影闯入了视野。

    那是个极老的挑水人。

    一身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的粗布短褂,紧紧贴在弯曲的背脊上。

    扁担两头各挂着一个硕大的旧木桶,随着老人颤巍巍、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步伐,桶里的水剧烈地晃荡着,哗啦啦地泼溅出来,辛苦挑来的水已洒了大半。

    “郭老,我帮你挑吧。”

    陈雪抢先一步扶起摇摇欲坠的木桶,往手里一提,勒得手掌发疼,“您往哪边走?”

    “俺挑着水往坡里送。”

    郭老驼瞥她一眼,指了指远处的光秃秃的山坡,“以前那可是好大一片林,可惜树木都被镇上的人砍光了。又接连的山火,生生将这大好青山毁于一旦。”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后人啊,乘凉的时候还嫌树不够大,不够凉。”

    树木生长的漫长岁月如何抵得过人类永无止境的贪欲?

    李言卿见老人走得吃力,主动接过他背上的重担,扛在自己肩上。他下意识低下头,额前的半掩着近乎透明的粉眸。

    郭老驼哪里不懂他的心思,又瞟了一眼陈雪,干咳了两声,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力气真大,要是哪个小娘子娶这么个小公子回家该有多舒坦、省心啊。”

    陈雪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一张稚嫩的脸凑过去问他:“郭老,到底怎样才能让这个小镇恢复原样啊。”

    瘦弱的少女提着半桶水都够呛,随着她左右摇摆,剩下的水几乎全被她荡没了。

    郭老驼把她的问题当耳旁风,只顾着往前走。

    “我已经知道这个小镇覆灭的真实原因了。”

    郭老驼看着身子瘦弱,但腿脚比陈雪快了不少,他在原地等着她跟上,“那你一定见过田英了。”

    “是,他死了。”

    “你杀的?”

    “是。”

    他愣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吃了那么多人,他也该死,做得不错。”

    “丫头,这债还得差不多了,窗也该开了。”

    翻过山头,漫山遍野的是望不到边际的、整齐排列着的树苗。它们还很年轻,枝干尚显纤细,但每一棵都挺直了腰杆,精神抖擞地向着天空舒展着稚嫩的枝条。

    李言卿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生机盎然的山谷。他脸上惯常的清冷疏离,在这铺天盖地的、充满韧性的绿色面前,似乎也被悄然融化了一丝。

    郭老驼兴高采烈地炫耀他种的树苗:“愚人爪其肤以验生枯,摇其本以观疏密。我种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所以我移植树苗没有不活的。”(1)

    “田英小时候喜欢围着我转,他告诉我,他长大了要成为一个为百姓造福的好官。”他转身指了指远方的小镇。

    原本热闹的街道现在变得死气沉沉,罪魁祸首正是田英,却又不止是田英,每一个镇民都是凶手。

    “我一个种树的,哪里懂为官的道理。只是我在镇上见那些官吏喜欢不断发号施令,看样子很怜爱百姓,但最终适得其反。”

    “这些官吏一会儿打鼓招聚大家说皇上有令,清点店铺增加税收,一会儿鼓梆召集大家太后下旨,砍掉树林,种植果树。弄得百姓既困苦又疲乏。他们还抱怨着民众冥顽不灵、无法教化。”(2)

    陈雪被老人拉着上了一堂哲学课,她像个好学生发问:“郭老,此局如何破解?”

    “解不了,解不完,完不了。”郭老驼笑道,“这就是人啊。”

    他眺望远处,那山脊之上,一条明艳的火线已从小镇深处悄然爬上山顶,神色淡然地如同回家吃饭这样的小事。

    “走水了,是时候了。”

    天边的火光照得黑夜如白昼,飘落的灰烬厚重如棺盖,将残喘的余温与微弱的噼啪声一同掩埋。

    惊恐爬上镇民的脸,他们这才终于意识到:不是虚无缥缈的洪水,而是他们自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家园。

    幸存的人们在滚烫的废墟间踉跄,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陶俑。

    焦土无言,死寂是唯一的声响。

    绝望的灰烬之上,一道影子悄然立起,郭老驼的身形在浓烟中扭曲、拉伸,变得稀薄而透明,像一缕被风吹得狂舞的残魂。

    他无声地悬浮在焦土之上,俯瞰着这片由他熟悉的一切化作的灰黑坟场。

    老人入神地望向那条在低垂夜幕下静静流淌的雁河。

    河水在远处幽暗地反着微光,如同大地上一道冷冽的银色疤痕。

    郭老驼抬起了由烟与火构成的双臂,那手臂的轮廓在灼热的空气中剧烈波动变形,向着雁河的方向,猛地一攫。

    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呻、吟。整条雁河的水,仿佛被一只覆盖苍穹的无形巨手攥住,硬生生从河床中拔起。

    河水失去了流淌的姿态,化作一条挣扎扭动的庞大银龙,被无可抗拒的力量卷向炽热污浊的天空。

    大地被剜去筋骨,裸露出焦枯的脏腑。

    翻涌的浊流被卷上高空,与浓烟、热浪、尚未飘尽的灰烬猛烈搅拌、撕扯、融合,在苍穹的熔炉里被反复锻打,分离,再凝聚。

    终于,它不再是河,而是雨。

    这里是清晨的午夜,达黑白之站,即离别之时。

    缄默的雨水冲刷着暗夜的窗,大雁四起,装点了单调的天空,悲鸣与新生响起了二重奏。

    “你去哪?”

    李言卿拉住陈雪的手腕,抬头望去,大雨倾盆,“这里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得去接小狗回家。”少女不顾大雨,往林听骨分别的地方赶,不过几秒,她就淋得浑身湿透。

    她心里直打鼓,安慰自己,“小狗就算不太聪明,下雨了也知道躲起来吧。”

    其实雨不大,只是依萍一直找她爸。

    其实雨不小,陈雪含泪冒雨找她狗。

    “林听骨,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雨这么大,瞧你都成落水狗了。”

    同样被淋得湿透的男人站在雨中,苍白的脸上多了分惊喜而后是委屈,他义无反顾地再次奔向她。

    好吧,她的小狗真的不太聪明,下雨了不会躲,就干等着。

    “我等你接我回家,我怕我一走,你就找不到我了。”

    小狗是神明堕落人间的信徒,而她是他怨恨过的神明。

    这一世,林听骨再次等到了他的主人,成为了她最狂热和最卑微的地下情人。

    黎明将至,一场雨过后,天边忽然现出一道彩虹,那彩虹的末端是一棵枯死的老槐树,黑炭的树木之上,有一株嫩芽,悄然探出头。

    是绝处逢生,枯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