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张大民蜷缩在仓库的角落里,一整天浑浑噩噩的,赖强说的最后几句话就跟卡带的录音机似的,在脑袋里不停循环播放,挥之不去。
“大不了直接杀了算了,反正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
“都死了也好路上做个伴。”
“不过现在先别动手,留着,万一有用呢。”
他不知道话里所谓的“一个两个”“做个伴”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卷进了什么要命的事件中,只知道自己的命就捏在别人手里,可能对方一个不高兴,随时了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听对方的意思,目前暂时决定先留着他,虽然不知道能活多久,起码现在小命是暂且保住了。
张大民咽了口唾沫,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他是想死没错,但那是为了给儿女们换取赔偿金的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某个偏僻角落,甚至还凶手的身份也说不清一二。
这会儿的张大民哪里还敢想碰瓷讹钱?保命都来不及。他得跑,他必须要跑出去。
可是怎么逃?唯一的一个大门外面落着锁,窗户又高又小,他这把老骨头根本爬不上去,更何况那三个年轻力壮的似乎还在门口守着,一旦被发现……
想到这儿,张大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肋骨,疼得直抽冷气。
他昨天吃泡面时不小心猛吸了一口,汤汁飞溅,正巧滴在了赖强的黑色西服上,留下了突兀的油渍,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赖强的拳头就已经招呼了过来,紧接着赖六和姚忠两个人也跟着加入,拳打脚踢如同雨点般落在张大民的身上,直到他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整个身子仿佛弓成一只虾米,对方才终于堪堪停手。
“老东西,再敢弄脏老子的衣服,我就把你的皮扒了给我当抹布使!”赖强临走前撂下的狠话,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从这些暴徒手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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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堵墙,赖强正靠在电线杆旁猛抽着烟,脚底下已经堆了不少烟头,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一切都要从一周前说起。
他本来就是个街头混混,初中没读完就因为打架被开除了。没学历没技术,在社会上根本找不到正经工作。仗着体格壮、拳头硬,他给一个地头蛇当了小弟,干的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什么讨债、打人、寻仇都是家常便饭。
不过干一票也就几十块钱,老大随手一扔,他还得毕恭毕敬地捡起来,甚至有时候连钱都不给,请顿饭叫声“好兄弟”就算报酬了。
就这么一直混了五年,他居然也混成了半个小头目,手下招了不少小弟。姚忠,就是眼角留疤的那个寸头,就是其中之一。姚忠给他的印象就是老实听话,因此在后来地头蛇被捕,团伙解散时,他唯独把姚忠留下了。
和姚忠不同,赖六是他亲弟弟,自家爹娘“秉持”着“越穷越要多生”的理念,裤兜找不出一毛钱,却足足生了九个孩子。起名也很随意,按照出生顺序,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这么叫,赖强原名叫赖一,觉得难听才改名叫赖强的。
按理来说,赖六这种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孩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可是直到现在赖强都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有次难得回了趟家,还在上职高的赖六穿着校服追了出来,张口就要跟他一起混社会,死活劝不住。那时候赖强正好是缺人手的关键时刻,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弟弟体格还行,就把人带走了。
后来他们三个单干,也接不到什么大活儿,天天只能干点子脏活累活,搬砖、进厂、苦力乱七八糟的都干过。经常一个地方没活了还得连夜坐硬座周转到另一个地方找工作。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很久,三人又找了份搬货的工作,刚干完一票排队结款,赖六数完手里的钱发现只有两百块时,终于忍不住,嚷嚷着不干了。赖强和赖六大吵了一架,姚忠在一旁劝架,赖强最后一生气,直接放话散伙,赖六也不犹豫,刚准备扭头走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讨薪的农民工。
那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全是粗糙的老茧,裤腿上还沾着水泥灰。听他的意思,他是工头,脚下的这片工厂就是他和工友们一起建成的,可问题是现在都准备开业了,早就在半年前就该结清的工资都还拖欠着没给。
“老板您行行好,先把钱结了吧,大家伙都等着吃饭呢。”工头唯唯诺诺的,粗糙的手掌不安地在裤腿旁搓动,“我家老丈人生病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我老婆天天打电话催,说再没拿到钱,就要和我离婚。”
对面的老板穿着一身高级绸缎唐装,一双银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让人不寒而栗,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对方声泪俱下的哭诉,直到最后工头都跪下磕头求他了,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轻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目光却落在门外偷听的赖强三人身上,只见他随手挥了挥,轻轻说了句“解决一下。”
赖强三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当了五年的打手,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了,也不犹豫,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虽然工头也在拼命反抗,甚至还朝着姚忠的脸上狠狠抓出一道血口,到现在脸上都还留着疤,但终究不敌三个人,逐渐没了声音。
赖六哪里见过这场面,尽管嘴上一直叫嚣着要混社会,当古惑仔,可那都是隔着电视屏幕,当真的一条鲜活的生命死在眼前、甚至死在自己手下的时候,他当场吓傻了,站在原地直发抖,嘴巴都白了。
一旁的老板却站起身,颇为欣赏地走上前看了一圈,确认工头没了呼吸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不仅当场给了双倍的报酬,还把三人收入麾下,专门给他干些他本人不方便“出面”的活儿。
老板的出手极为阔绰,不同于之前累死累活才能拿一百出头,现在光是干上一票都是大几百,上千上万都是家常便饭。
然而干的时间越久,赖强心里越没底——没别的,老板不仅下手狠,心更狠。
甚至狠到为了镇压舆论、转移民众视线、塑造个人形象,命令他们把自己亲爹绑了!
其实一开始赖强接到这个“任务”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确认了好几遍才明白老板说的真的是他的亲爹,也是真的绑架,而且这事儿只能他们四个知道。
三个人一开始都还在犹豫,毕竟绑架老板亲爹这种事怎么听怎么离谱,可是当老板把老爷子的作息以及绑架计划的细节托盘而出,又给了一大笔定金时,还是忍不住动心了。
没办法,他们太需要钱了。
赖强交了个新女友,年轻貌美,身材卓越,没别的爱好,就爱花钱。自打交往之后,赖强的钱就跟流水似的哗哗往外流,这才不到半年时间,就把他积攒的所有积蓄全都掏空了,最近两人还正因为这事儿吵架,女友放下狠话,说不给钱就是不爱她,非要闹分手;
姚忠也有个相好的,好几年了,听说是个寡妇,带个儿子。两人一直在搞网恋,光是信息一天就要发个几百条,从早到晚不带停的,可是却一直没有见过面,最近两人刚商量好这个月十五号见面,姚忠说他准备买个戒指,等吃晚饭的时候就跟她求婚;
赖六倒是没有谈恋爱,不过他沉迷打游戏,每次挣的钱还没捂热,就一股脑投进网吧和游戏里了。游戏最近要搞活动,拼的就是工会的战斗力,而赖六作为会长,正为没钱升级装备的事着急。
因此当三人看到定金后面的几个零时,不约而同答应加入了。
按照老板的计划,老爷子每天晚饭后都会散步走去广场抽陀螺,途中会经过一段没有路灯、也没有多少行人的小路,正是下手的最佳地点。三人蹲点了几天,发现时机成熟,便开始动手,赖六负责开车,姚忠和赖强一个负责捂嘴,一个负责一闷棍打晕,然后塞进车里带走。
一边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一边是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想都不用想,过程十分顺利。他们之前干活的工地就是现在这个废弃厂房,正巧前段时间停工了,和老板一报告,直接拿来当窝点。
回到窝点后,三人便按照老板的指示,先是打了个勒索电话,又照着写好的稿子抄了三份勒索信。他们三个虽然都读过书,不过上课从来都是睡觉开小差,因此称得上是半个文盲,就连照抄信件的过程都十分艰难,好在最后有惊无险,还是在电视上看到老板的新闻头条后投了出去。
一份寄到老板家里增加赎金,一份寄到本地电视台里当“宣传素材”,还有一份寄到警局里威胁不要再干预了,不然自己就杀人灭口。
——当然,这些都是老板设计的。
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要他们绑架亲爹,但是赖强他们也不敢怠慢,天天好吃好喝供着,明明自己还在啃泡面,却还得跑大老远的路给他买肘子酱猪蹄……要知道他对自己亲爹都没这么孝顺过!
绑架持续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出去给老爷子烤羊肉串时,老爷子人饿得受不住,主动把堆在角落的箱子翻了出来,扒出一根长得像人参的东西吃了下去。等到赖强他们进屋时,老爷子已经口吐白沫,死了,嘴里还叼着半根长须。
这下三个人是真的慌了,虽然人是老板主动开口让绑的,但是没说要弄死啊!
赖强光是想起老板平日里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跳都不由得停了一拍。尤其是上次他亲眼看到有人被绑在椅子上被揍得血肉模糊,老板却还在一旁笑眯眯地喝茶观赏,那副津津有味的表情,光是想想都忍不住后背发凉。
要是被他知道亲爹死在自己手上……
赖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们不敢告诉老板人质已经死了,因此就连自己其实挺无辜这种解释的话也没办法说出口,只能假装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其实暗地里已经找了个偏僻小村庄,又找了块已经开垦完的地,把人埋了。
可问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下一步就该是录视频寄过去交差,但现在人都没了,还录什么?总不能把尸体翻出来,塞口寒蝉宝珠摆拍吧?
赖强已经开始盘算找个机会跑路,可是一想到屋里还有个拖后腿的累赘老头,就不由得烦躁起来。这人他既不能带着走,又不能丢着不管,左右都不行,正纠结要不要直接灭口解决,就接到了老板的催促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寄视频。
赖强结结巴巴找了个借口说录像机在充电,接连明天一大早保证准时发后,才总算应付了过去,挂断下一秒,气得直接把手机重重砸在地上。
姚忠默不作声地杵在一旁,时不时给赖强递烟点火。
赖六生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天马行空的念头在脑袋里转了个遍,终于憋不住开口:“大哥,不然咱们把屋里那个的脸刮花喽,假装是老板他爹,然后随便录个视频应付过去?”
“闭嘴吧你!”赖强压着嗓子怒喝,“要不是你不长眼,开车撞了屋里那个老不死的,咱们早他娘的跑没影儿了!还需要想这些破玩意儿吗?!”
赖六不服气地撇了撇嘴:“那哪儿能赖我?明明是那老东西自己往我车上撞!要怪就怪他,关我屁事,我也是受害者!”
“等等,你是说是老头故意撞咱的车?”姚忠问。
赖六忙不迭地点头。
“你确定?”
“当然!简直确定到不能再确定!”赖六拍拍胸脯,“头一次我还以为是意外,毕竟第一次绑人我的确挺紧张的,以为是自个儿不小心。可是第二次我可是专门留了个心眼!大哥,姚哥,你们也知道,咱当时可是去埋尸体的,我躲着人还来不及,哪里会赶着撞人?再说了,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他打路边冲过来,那架势,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成心的!”
赖强听完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脸色晦暗不清,最后把烟屁股往地上一碾,恶狠狠道:“走,进去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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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里,张大民正绞尽脑汁琢磨着脱身之计,突然听到铁门传来“吱呀”一声,赶紧缩到角落装睡。
但这会儿的赖强哪里还管他是不是睡觉,径直冲过来,一把揪住张大民半花白的头发,疼得他连声哀嚎求饶,可是接下来听到的话却让他瞬间又大气不敢出。
“老东西,你是专门碰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