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众人看遍了天上奇观、仙宫景象。

    才见嫘祖以天衣为夜幕轮转日月,须臾又见青女一呼一吸化作人间风霜雨雪;

    银鞍白马、飒沓而来的仙子是那威名赫赫的战神九天玄女,悲天悯人、宝相庄严的是家喻户晓的后土娘娘

    ......

    她们陷在幻境与梦里,半梦半醒间不知身在何处,飘飘悠悠似喝醉了酒。

    神女始终是最坚固的锚点,引她们穿行瑶池仙台,观天上百态。

    直到最终,停在笼着月色的琼楼玉宇前方。

    那月色寒凉,冷的像刀剑。

    大周谁人不知祭祀之日神女斗法一事,如今只盼着这月宫里的太阴娘娘切勿撞上巫山神女,否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但见月光如羽毛悠悠飘落,这方空间转瞬便变换了模样,月桂芬芳馥郁,玉兔于其下捣药。

    熟悉的身影踏月而来:“既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

    “快快快!换装!快给傀儡换上我以前保存过叫【恒娥】的那个套装!”

    “还有场景!切场景!要进月宫了!”

    为保证出场的神仙各有特色,姒昭给傀儡换装的手都抡出残影了。

    不仅要换傀儡身上的衣服,还得配合幻境场景换背景部件,同时需支撑梦境与幻境的叠加不崩塌。

    表面仙气飘飘淡然出尘、引众人前进的姒·神女·昭悄悄活动了一下手:有点爪了。

    *

    仙法霸道,转换天地于神仙而言再简单不过。

    不过她们也明白,恒娥这波是冲着巫山神女来的,凡人不在仙人眼中,那多半也是安全的。

    果然,那清冷高傲的身影径直朝巫山神女走去,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们。

    不过即使如此,想起当初两位神仙斗法的场面众人还是忍不住心下一紧,气氛凝重。

    然而出乎意料的,玉兔奉茶,月桂接引流光,两位神明间不见剑拔弩张,唯有溪水潺潺一样的平静柔和。

    “玄冥神君,还要多谢你,助我勘破迷障,重获新生。”

    恒娥姿态平和,语气郑重。

    细小的桂花落于茶盏,漾起圈圈涟漪。

    姒昭神色微动:“太阴神君曾舍身奔月,担万千因果,如此气魄胆识得众仙敬重,我自然也在此列。”

    恒娥动作顿住,唇角掀起一抹略带戏谑的笑:

    “哦?”

    “我可是记得那日腾蛇吞月,毫不留情?”

    你嘴上说敬重,下手却不讲半点情谊啊。

    听到此话,姒昭神色不变:

    “若非如此,只怕太阴神君要一错再错。”

    月桂的流光落下,为神女的衣袍缀上星辰。

    那巫山之女道:“此前碧霞元君寻我,愿以上佳的帝流浆换她游一遭归墟,我可都没有同意。”

    祭祀之日腾蛇吞下了明月,随即潜入的是归墟。

    而归墟,连同生死。

    “如此说来,还是你赚了。”

    游一次归墟,生死罅隙里哪怕窥见半分自己的命运,那都是极大的幸运。

    “太阴,你要永世高悬于天。”

    四目相对,月光流淌。

    良久,恒娥浅笑:

    “有玄冥此话,归墟之水不敢来吞我,月亮自然也当永远明亮。”

    说着,她望向此前一直被忽视的凡人,语气轻缓:

    “而月亮,会一直照耀大周。”

    大多数人还在茫然中,少数人如姬荣等则忍不住心头一跳。

    她们可不觉得这个“照耀”仅指字面意思上的照耀。

    似是被她们的紧张愉悦到,气质清冷的恒娥笑着朝她们勾勾手:

    “过来”

    对上目光,姬荣心神俱颤,这熟悉的预感……

    果不其然,月华似练落到她身上,没弄清发生了什么,眨眼的功夫她就出现在了恒娥身前,略微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此等距离,近的让姬荣心头不自觉升起恐惧。

    太完美了。

    神的脸太完美了。

    完美到看不出半分与人相似的痕迹,光滑的没有半点人类肌肤的纹理,更遑论皱纹或毛孔。

    有那么一瞬间姬荣想起了神女第一次出现时的模样,人身与兽神共存于一具躯体,带着最原始的兽性和荒诞诡谲,似乎张口就要择人而噬。

    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神女在其她时刻显露出来的形象高贵而超凡脱俗,也许是人类总是擅长遗忘,她差一点忘记了,神这种存在本就和她们不同。

    无论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些东西,还是偶然凑近去看看到那背后血红的舌头和森白的牙

    亦或者如此刻一般,仔细看就能发现——只是相似。

    女娲按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但造出来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和她本身一样。

    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

    让人心生恐惧。

    正恍然,恒娥幽幽开口:

    “你的先祖能从玄冥神君处取得翊神弓拯救自己的族人,你呢?”

    “你有从先祖那里继承这样的勇气吗?”

    姬荣望着那张脸,一字一句道:

    “自然是有的”

    “若没有,岂不辜负了巫山神女娘娘的恩赐?”

    她隐约意识到,恒娥问出这个问题,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必当不同寻常,可她退不得,一步也不行。

    那太阴神君定定地望着她,忽而一笑:

    “玄冥神君慧眼,竟得如此瑰宝。”

    她笑着:“既如此,本君就可以放心了。”

    恒娥素手轻扬,似有无形的光辉落到人群中,众人定睛望去,公主姬婋正泛着莹莹圣光。

    这是……

    身边的大臣立刻上前护住她,但姬婋示意对方不必如此,那是神,若真想对她做什么,她们根本无法反抗。

    恒娥微微挑眉,道:

    “当今之世还能诞育出巫的血脉,虽比不得上古,倒也算不错了”

    “那么,我允许你对月而歌,对月起舞,新生的巫”

    “天灾能消与否,全看你了,小祭司”

    这一连串的话砸下来,不说年纪尚小阅历尚浅的姬婋,便是姬荣都懵了。

    她们听到了什么?

    天灾?

    这又与天灾有什么关系?

    再加上此前恒娥与巫山神女交谈也未避着她们,这……

    回想起两位神明之前的话,加上这几年来各处传来的、有关那轮巨大明月的消息,姬荣心一沉。

    她不是不知道在大周所有的神迹里,一直存在着一轮与祭祀之日一样的月亮,皎洁,明亮,巨大的仿佛要落下来毁灭整个大周。

    但是那是伴随着神女的神迹出现的,神女对此无作为,那边是默认其存在。

    她们身为凡人,只能跪下来接着神的恩惠并交口称赞。

    除此之外,别无她法。

    她们一直相信神女来到大周就是在帮助她们,看到两位神仙斗法便觉得双方彼此不对付,神女偏袒大周。

    可是,明明同为【神】的存在,才是同类啊。

    想到这一点,姬荣感觉自己的心都在剧烈颤抖,像大周最严重的那场地震。

    而凡人对于神来说又算什么呢?

    纵使是讨过她欢心,难道还能与【同类】相比吗?

    恒娥说感谢巫山神女助她破除魔迷障,重获新生,可祭祀那日,神女分明说过太阴将死。

    而今竟是寻到了生机?

    甚至那生机是在神女指点下寻得的。

    错了,她们全都错了。

    姬荣如是想到。

    她们自觉面对神明已足够谦卑,野心藏的够深,了解神明的傲慢。

    自以为可以最大限度、不惹神厌烦的从她那里讨要好处。

    所以她在神女面前表现出十二分的爱戴,哪怕龙椅也可以让出,神女离去她思念成疾;

    姬婋努力展现出天真纯稚的模样,在腾蛇面前表现的聪慧但纯真,以公主之尊练舞练歌也不曾有半分不满懈怠,无论何时充满对神女的好奇孺慕;

    大臣们更是对神明极尽尊重推崇,五分的信奉也能演出十分……

    她们自以为是自己用这些在天灾下从神女那里求得庇护,使妖魔鬼怪不在大周土地上作乱,凭神权改换结构……

    她们以为自己在很谨慎的从神身上啃食血肉。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她们过往所有关于神女的认知都是假的,全部需要被推翻。

    神不在乎凡人的算计,她们才自以为占了便宜。

    回想过往的一切,姬荣的心越发的冷。

    那时的祭祀,神女难道真的算不到恒娥将临吗?

    她要凡人祭祀的真的是她这个“巫山神女”吗?

    那时候的归墟之水,那之后伴随着神迹出现的月亮……

    凡人自以为得神明庇佑,是否整个凡间才是巫山神女为助恒娥神君寻得生机而搭的祭坛?

    她可以忽视神女不在意她们的算计,只聚焦在大周从神女身上得到的。

    可如果,如果,所有她们自以为自己算计来的——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呢?

    如果从最开始起,大周就是巫山神女为太阴神君准备的祭品呢?

    姬荣的心一寸寸冷下来,好啊,真是好啊,她自诩聪明,野心勃勃,觉得即使面对更凶更大的兽也敢去搏一搏。

    战场上尚有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人生何处不是战场?她何曾畏惧?

    她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恨自己当初错估对手的实力。

    她把猛虎看成了单个的豺狼,这是她的错。

    但野心,从来没有错。

    缥缥缈缈的雾气充斥了这方空间,姬荣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是真正从梦中醒来。

    待到天光大亮,帝王睁开眼,看见神女长身玉立,像玉雕琢成的像,像山中的兽,像九天之上的别的存在,唯独不像人。

    是啊,她怎么能忘记,那是神女啊。

    明明只要凑近看,她哪里都和人类不同。

    此前自己怎会把猛虎认绵羊?

    天子愣愣的看着神明,神明回首,声音熟悉的让她莫名想要流泪:

    “巫本该祭神”

    “去为那庇佑了大周、能解天灾的神明唱歌、跳舞吧”

    “月亮会永远照耀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