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心里疑惑,欲细问,却瞅见旁边林如海摸着鼻子,样子有几分心虚。
“夫君,我后来那封信,到底送出去了没有?”
林如海忙笑道:“我见你病好,心里高兴,一时忘了。”
一直忘到现在吗?
也不知老太太在家里如何焦心呢!
贾敏没好气道:“琏儿来了,你跟他说,我不管了。”
林如海自无不应。
话虽这么说,却是顽话。
娘家千里迢迢来人,贾敏却是不能不管的,一面着管家安排人收拾贾琏下榻之处,一面准备摆宴席着人招待,一面写了家信并收拾乡物,等回程时让贾琏捎回去。
待见到贾琏,又细细问了家中诸事,尤其贾母日常饮食身体情况,贾琏回道:“一切都好,就是不放心姑妈。”
便说起自收到姑苏来信后,老太太如何日夜悬心,让人去庙里点了几盏平安长明海灯,又贡献两瓮香油,求取平安符,因派人送了几封急信,却不见回音,实在不放心,便派他过来看看。
贾琏因又想到临出发前请辞,老太太沉默半天,叹着气嘱咐说:“若你姑妈……真有个万一,一定记得将你林妹妹接来咱们家,那孩子可怜见的,今年才五六岁,听说身子骨不太好,你林姑父兼着两淮盐政的差,外面事情多,家里的事未必料理周全。”
如今林姑妈没事,这话自然不必提及。
贾琏在姑苏停了一停,就要走,一是早些回去复命,免得让贾母等担忧;二是贾府那边,每日诸多琐碎事务离不了他;三是十月的天,丈母娘的脸——说变就变,趁着这几日江面未结冰,赶紧出发,再耽搁下去,一旦降了温,就不好走了。
这个道理,贾敏自然知道,所以也不紧留他。
待贾琏快要走的时候,却又出了一桩事。
说起来,与黛玉有几分关系。
那教黛玉的先生姓贾,名化,表字雨村,虽是同姓,却并不在贾敏母家谱系内。
他是丙辰年的进士,两年前,因被上司参了一本,所以丢官罢职,回到江南地方,先在金陵甄家处馆里当老师,后又被甄家荐来林家。
如今新皇登基未满一年,下旨起复旧员,他得到消息后,便来求林如海。
贾敏靠在炕内板壁引枕处,腿上搭着条金丝鸳鸯棉绒被,正教黛玉怎么劈线,听林如海提及此事,知道他起了爱才之心,笑道:“夫君是天子门生,何不单独写一奏章,表奏圣上?”
林如海盘坐在炕桌对面,剥着碗里的花生,闲拉家常一般的道:“不可,他原来的官职是大如县县太爷,不过七品,为官不满半年,无功无绩,怎好推荐给圣上?”
听到这里,贾敏不免好奇,盈盈一笑道:“当日让贾先生来府里授课,我只听夫君说他是二甲进士出身,才学好,可姑苏城进士出身的文人一抓一大把,我想究竟有个缘故,夫君才肯让他当玉儿的先生?”
“什么都瞒不过你,”林如海将剥满花生仁的小碟子递到她们母女面前,笑叹道:“说实在的,当初定下雨村,还是因为咱们家的一位旧交。”
“谁?”
贾敏尝了一个花生仁,咸咸脆脆的觉得味道不错,顺手将一个花生仁塞到黛玉嘴里。
“娘,我自己吃。”
黛玉也不劈线了,直起身子,一边吃花生仁,一边眨巴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留神听父母亲说话。
“就是当年住在人清巷葫芦庙旁的甄士隐老先生,”林如海叹道:“你我的婚事,还是他撮合成的,只可惜他家出事的时候,咱们阖家都在京都,没能帮得上忙。”
“别吃太多,小心不消化,”贾敏对黛玉叮嘱一句,又问林如海道:“那是我怀玉儿的时候?”
林如海点头。
贾敏问道:“他也是进士出身,你去我家提亲时,他还是四品苏州知府,后来怎么解职归隐了?”
林如海沉声道:“江南一带官商勾结,根深蒂固,甄老先生是个直性子,又不肯同流合污,若不是他是金陵甄家的旁族子侄,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他说当年的甄士隐,何尝不是现在的自己?
贾敏笑道:“解职归隐也没什么不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清闲又自在,是不是玉儿?”
低头,捏了捏黛玉的脸颊。
黛玉忙认真点头。
林如海莞尔道:“岂能辜负圣恩。”
贾敏便转移话题,问:“方才的话还没说完,甄家那场飞来横祸到底怎么回事?”
林如海道:“听说是六年前的元宵节,甄老先生的独女,叫……甄英莲,在逛花灯时,因家人看护不利被拐子拐走了,三月份葫芦庙又起了一场大火,连甄家在内,一条街都烧了个干净,甄老先生携妻眷投奔岳丈封家,妻儿病逝后,他便跟一跛足道人去了。”
贾敏问:“那英莲呢?”
林如海摇头:“回苏州后,我曾派人在江南地方四处打听,却没有任何消息。”
贾敏叹道:“那些拐子都是奸诈狡猾之辈,藏头露尾的,当然不好找。”
黛玉歪着头问道:“其他甄家人也不管吗?”
林如海道:“自甄老先生归隐后,甄家人便不怎么跟他来往了。”
黛玉道:“为什么?”
林如海便摇头不语,妻子是贾家的人,金陵甄家又是贾家的老亲,他不好说他们坏话。
贾敏摸着她的头,好笑道:“你还小,不懂。”
“娘!”
黛玉不乐意母亲总把她当小孩看,掰开她的手,问父亲:”那和贾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林如海道:“雨村当年上京赶考,曾受过甄老先生的资助,后来甄家出事,雨村亲去封家问询,留下许多银子,还四处着人打听英莲下落,我想,他应是一位知恩图报,品行端方之人,所以才受了金陵甄家的荐书,让他当你的老师。”
贾敏笑道:“若果如此,事情也好办,琏儿不是正要动身上京么,不如你写一封信,让贾先生带着和琏儿一道去,我那政二哥你是知道的,别的不成,就喜欢和这些文士结交。”
林如海听她说的有理,如此一来,也算报了他近一年来,悉心教导黛玉之恩,便写了信。
贾琏自无不可,只是他不喜读书,也不喜和文人打交道,便另安排了一条船跟着,让贾雨村缀在他船后,回京去了。
却说贾琏回了京都,贾母听说女儿无恙,心里自是欢欣,看了信,命人将林家的礼物一份份分好,各处送去,又夸贾琏办事周到细心,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又命给跟着出去的人封赏。
老太太既喜欢,家下人得了好处,无有不悦的,其中唯有一七八岁穿金戴玉的哥儿怏怏不乐。
这哥儿名叫贾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嫡孙,也是贾敏所说的政二哥的嫡子,荣国府贾政当家,夫人又是金陵王家嫡系女儿,那王家祖上担任都太尉统治,声势赫奕,家里现有一位掌重兵的王子腾,如今论及权势地位以及在都中的影响力,并不输于贾家。
贾宝玉身世背景不凡,出生更是不凡,一落胞胎,嘴里便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通灵美玉,其上更有许多字迹。
贾宝玉出落的也好,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待人接物温文尔雅,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气质不同于流俗。
但他从小有个毛病,便爱混迹在闺阁之中,尤其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所以,自打前段日子,听府里人悄悄告诉他,说他有个江南水乡的妹妹要来了,贾宝玉便满心的期待。
毕竟,贾家虽根在金陵,但迁入京都经年,到了贾政这一辈,已经算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了。
贾宝玉是北方人,府中姊妹迎春、探春、惜春自然也是北方人,他另有一个小他两岁,常来府中小住的妹妹名叫史湘云,也是在京都长大,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更不用提远交近友之家。
又听说,林家是书香门第,林姑父是当今圣上在潜邸时钦点的探花,林姑妈在闺中之时亦饱通文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用说,林妹妹必然是满身书香,知书达礼了。
贾宝玉近日将那唐诗宋词搬出来,读到“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又读到“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又读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便想那姑苏女子,如越国西施般的美貌……
登时心生向往,常在房里,咕咕囔囔的念着什么“西子”“姑苏”“林妹妹”。
丫头们听的好笑,其中晴雯忍不住打趣:“哎,整日听你念叨你那位林妹妹,说她必然美若天仙,可你又从未见过你那位林妹妹,怎么知道人家相貌如何呢?”
贾宝玉笑道:“你不知道,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姑苏城地灵人杰,女子必然也是骨清神秀,别的不说,那捧心的美人西施不就是从姑苏得名吗?唉,听说林妹妹身子也不好……”
晴雯闻言,方要笑出声,却忙掩住了,故意把唇角往下一压,作出煞有介事的模样。
“你只知道姑苏有一位美人西施,不知道姑苏还有一位大美人呢!”
贾宝玉好奇心起,从床上坐起,连忙问道:“还有谁?”
袭人过来,瞥了他们一眼,笑道:“她哄你玩呢,你敢信了她的。”
晴雯并不理会袭人,坐在宝玉旁边,挑眉抿嘴道:“就是苎萝村东头那浣纱的东施,后来也嫁进了姑苏城,怎么,你竟不知道?”
说到后面,自己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捶床笑个不住。
贾宝玉讨了个没趣,瞥她一眼,没好气道:“去去去,你知道什么。”
晴雯嗤笑道:“别的我不知道,东施效颦的典故,我还是知道的。”
说到兴头处,又在宝玉肩上拍了拍,问:“诶,你说你那林妹妹,若不是病美人西施,而是效颦的东施,你该怎么办?还理她不理?”
一席话,倒真使贾宝玉期待之中,升起一分担心。
可期待也好,担心也罢,千万般心,到头来竟白操了,琏二哥回来了,跟着琏二哥一起的,却只有一个姓贾名雨村的酸儒。
林妹妹没有来。
贾宝玉晴天一道霹雳,待要问什么,又不好问,问多了,显得他期待林姑妈不好一样,只得罢了。
经此一击,贾宝玉心里闷闷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幸而下了两场雪,转眼到了年节,家里摆酒听戏,好不热闹,外面又有庙会,他便带着几个小厮家仆去看会,瞧见女娲宫前香火鼎盛,人来人往,与别宫不同,便驻足细看。
一个机灵有眼力见儿小厮,名叫茗烟的,见状,撺掇道:“二爷要不也进去拜拜?”
贾宝玉问道:“可有什么说法?”
茗烟只管捡着他爱听的话,奉承道:“怎么没有,女娲娘娘抟土造人,是创世女神,连那伏羲、三皇、五帝都得往后排,今儿初七,又称‘人日’,二爷出门可巧赶上这一天,可见二爷跟女娲娘娘是有缘分的,许下的心愿,必定也会万应万灵。”
贾宝玉被这一番话触动了,便在女娲神像前,进了香许了愿。
远的愿望倒也没有,近处的愿望却有一个。
他希望能见见那位住在姑苏城的林妹妹。
贾宝玉此刻还不知道,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