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不傻也不笨,从早上到这会儿,他早看出了黛玉试图远着他的心思,只是故作不知。
待下了学,因尚不到午时,宝玉、迎春等便和黛玉一起往寡嫂李纨处来。
路上,迎春和惜春走在前,探春和黛玉在其后,宝玉在最后缀着,探春正和黛玉说话,忽听身后咳嗽一声,转过头,看到宝玉悄悄冲她指了指前面。
探春深知自己这位二哥的脾气秉性,顿了顿,笑向迎惜二人道:“二姐姐,我问你句话……”
说着,往前走了走,几人便间错开来,黛玉落在后面了。
贾宝玉趁着这个空,忙上前到黛玉旁边,笑道:“妹妹中午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好打发人去老太太那儿说一声。”
见黛玉不答,笑道:“原是我问错了,妹妹是苏州人,自然吃惯了淮杨菜,府里正有一个祖籍苏州厨子,做的一手好淮扬菜,我这就派人说去……”
“来人。”
说罢,便站住脚,叫跟着的两个婆子过来,好一顿吩咐,那婆子犯难道:“二爷说的太笼统了,正宗苏菜一百多道呢,这要怎么跟厨子说呢,还请姑娘说明白些,或点几样具体的菜……”
他这样大张旗鼓的一折腾,逼的黛玉不得不搭话。
“有两样清淡的素菜就可以了。”
好容易平复下去,贾宝玉却又提起先前之事,笑道:“好妹妹,刚才你忽然和三妹妹换了座,想是我说的哪句话不防头,惹你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黛玉起先还有点困惑,现在全明白了。
眼前这个人软中带硬,颇有几分城府。
他方才对着那些婆子们一顿命令,分明是做给自己看的,若不理他,他又要生出事来。
她真想不明白,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也不怕讨个没意思,也不怕别人下他的脸,做小伏低,使尽手段,就硬要让别人理他。
和他认真计较,似乎也没必要。
毕竟是亲戚,人家又没有什么歹意,还是设一法子,让他知难而退的好。
黛玉想了一回,依实道:“并没有认真生气,只是当时二哥哥说话便说话,离那么近做什么,好端端的吓人一跳。”
这下子,贾宝玉总算知道问题出到哪儿了。
他自失道:“我见妹妹就心里亲近,一时失了礼,妹妹莫怪,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又忍不住道:“我说妹妹写得字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还想求妹妹,若明天或后天得了闲,替我也写一张帖儿,我好挂到卧房里头,天天看,也学习学习。”
他一个男子,学什么簪花小楷。
何况,字帖都是在书房,没有挂去卧房的道理。
偏偏他说话时,样子却极真诚。
黛玉试探道:“三妹妹的字也写得不错。”
贾宝玉丝毫不让话头落地,笑道:“三妹妹练的是颜柳行楷,我还是喜欢妹妹的字。”
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黛玉眼珠转了转,道:“二哥哥若要跟我学练字,凭几张帖儿是万不能够的。”
贾宝玉不知有诈,留神细听。
黛玉道:“需知‘书法’二字,有‘法’才可‘书’,写大字不过是摹其型,要写出字的精气神,需先掌握其法理。”
她顿了顿,瞧了瞧贾宝玉。
“孙过庭的《书谱》、姜夔的《续书谱》、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苏轼的《东坡题跋》、黄庭坚的《论书》,这五本书都是讲书法之理的,二哥哥若认真要学,便先去读这几本书,熟读成诵后,一边练字一边揣摩,二哥哥的天分自不必说,想必不用一年功夫,就能成为书法大家了。”
宝玉听了,笑道:“依你说的,我读完了,妹妹可要给我写帖儿。”
黛玉道:“这是自然。”
说是读,其实是背,等他背完了书,自己早已经回家去了,而且,她不认为他会听她的,真的去背书,只不过是设个法儿难他一难。
看他没背完书,怎么好意思往自己身边凑?
宝玉、黛玉等在李纨处坐了一会儿,后贾母派人来传,一行人便回去正院,在贾母处用了午饭。
贾府里有午睡的习惯,林家也有,众姐妹都各自回房散去,黛玉也觉得有些困了,在窗前闲坐着翻了几页,喝了一盏消食安眠的酸枣仁茶,便去床上睡去了。
待午觉醒来,黛玉正洗脸,听的院里一阵动静,紧接着,她的乳母王嬷嬷并几个婆子从外面进来,笑道:“姑娘,你的东西,夫人打发人送来了。”
紫鹃等忙迎了出去。
黛玉从窗户往外一瞅,见廊下搁了两个大红铜锁的梨木箱子,抬进来打开,一个皆是些日常用品,另一个是一箱子书,上面压着七个一模一样崭新的金丝雕花檀木方盒。
黛玉便命丫头把东西都一一放好摆好,将那几个盒子搁在桌上,见里面放着一样的文房用具:一方梅花端砚;两只湖笔,一支粗毫,一支细毫;一小匣松烟墨锭;一沓子雪白细腻,匀薄如一的徽州澄心堂宣纸。
她便知道,这是母亲让她送给兄弟姐妹们的见面礼。
算了算,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宝二哥哥、还有李纨大嫂子膝下的小侄儿……
加起来一共才五个人。
难道另外两个盒子是留给她的?不对啊,她的文房用品昨天就一起带来了,母亲是知道的。
便叫紫鹃过来,紫鹃一听笑了,解释道:“三姑娘那边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琏二奶奶那边有一个才两岁大的姐儿。”
黛玉微诧,却没有细问,点点头,叫雪雁和另几个府中的小丫头过来,欲打发她们去各处送礼。
还未开口,贾宝玉手持一把杭州绸扇,大步走进来,笑问:“妹妹在做什么呢?”
到了书桌旁大大方方的坐下,紫鹃自去斟茶。
黛玉随他坐着,指挥丫头们一人抱两个盒子,又让丫头春纤带路,又告诉雪雁,去了要怎么说话。
紫鹃端了茶过来,笑道:“给宝二爷的礼,就不用麻烦了,待会儿让跟他的人拿回去就是。”
贾宝玉听了,问是什么,见是上好的笔墨纸砚,便谢过黛玉,吩咐人拿回去,好生收着。
重新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留神观察,看黛玉的房舍布置。
靠墙的大书架子上已摆满了书,多是些典藏孤本,诗、词、经、赋、史,文以及诸子百家等等。
书桌右上角也放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中间夹着书签,是黛玉晌午随手拿出来读的书。
贾宝玉眼尖的看到书名是《王摩诘诗选》,将一个丫头招手叫过来,低声吩咐道:“打发茗烟去我外书房,将书架上第二排第五列那一套精装版的《王摩诘全集》取来,快去。”
黛玉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也没有打探他隐私的道理,见四处都收拾妥当了,坐下道:“二哥哥有事?”
她语气淡淡的,已经有端茶送客的味儿了。
这贾宝玉怎么总缠着她?
早上她的意思很明显,结果下午又来了。
看她在忙,按说他应该起身告辞,他却好不识趣,大摇大摆的直接在摇椅上坐下。
这也罢了,他这半天,一直盯着她看。
有什么好看的。
黛玉问完,等贾宝玉回答,谁知等了许久,贾宝玉却像没听见一样,两眼楞楞地看着她,好似一只呆雁,不知魂儿飞到哪儿去了。
“二哥哥!”她加重了语气。
宝玉猛然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糗。
又看一眼黛玉,又觉得自己反应实属正常。
她今儿梳着百合分髾髻,散下来的头发编成两股辫子垂在肩头,头上插着一支振翅欲飞的蝴蝶簪子,簪顶一颗白珍珠。身穿一条月白色小碎花罗裙,外罩粉紫梅花无袖上褥,底下蹬着一双小小的粉色缎鞋。
这样的妆束打扮,无论远交亲朋之家的闺秀,还是府中的姐妹们之中,都是很常见的。
偏偏林妹妹天生长得好,气质又灵秀脱俗,说话轻轻的,娇声娇气如水一般,活脱脱是仙女下凡,即便穿的再平常,也由不得让人定住眼。
这会儿黛玉好不容易愿意跟他说话,贾宝玉脑子里滴溜溜的转,他想问的当然有很多,但一问一答干巴巴的没什么趣儿,总该起个什么话头,拉进二人关系为上。
可惜的是,因贾宝玉国公府唯一嫡孙的身份,平日都是别人巴巴的来结交他,很少有他主动的时候,所以贾宝玉在这方面的经验近乎为零。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送礼。
方才让茗烟取《王摩诘全集》是欲投其所好,但这会儿却觉得太薄了。
根本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贾宝玉想了想自己身上佩戴之物……
忽而想起今儿吃晌午饭时,黛玉似乎多看了他胸前戴的通灵宝玉几眼,也对,凡知道自己的人对这块玉没有不好奇的……
又想到二人的乳名都占了一个“玉”字。
贾宝玉便解下胸前通灵宝玉,递到黛玉面前,道:“和妹妹初见,没有什么好送妹妹的,唯有这块通灵宝玉,是我落草时衔下来的,今日将它送给妹妹,聊可表我亲热之心。”
黛玉没听完就冷下脸,站起来,命令道:“紫鹃,收拾东西,我要回家去,在这里被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