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沉香袅袅。宁语端坐一侧,发间珠钗垂下的流苏犹带雨痕。她刻意与皇甫皓保持着最远的距离,目光落在车窗外迷蒙的雨景上。
皇甫皓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向她濡湿的袖口:“春雨寒凉,夫人当心。”
“谢殿下。”宁语接过帕子,指尖刻意避开了可能的接触,只捏住帕子一角,随意按了按袖口湿痕,并未用来擦脸或发梢。帕子被她叠好放在身侧小几上,并未再用。
皇甫皓将她刻意的疏离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夫人方才席间那份从容气度,着实令人印象深刻。”他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更深层次的试探。
宁语转回视线,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神色淡然:“殿下谬赞了,内宅琐事,无非是应时应景,顺势而为,当不起殿下如此赞誉。”
“哦?仅是顺势而为?”皇甫皓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的平静,“夫人的定力、急智真叫本王叹服,这份置身事外却又掌控全局的姿态,当真罕见。”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显然不满足于她轻描淡写的解释。
宁语眼睫微垂,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似笑非笑,目光却依旧沉静如水,迎着他如炬的视线:“殿下目光如炬,洞察入微。只是‘掌控全局’四字,妾身委实不敢当。”
她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窗外被雨幕模糊的街景,复又落回他脸上,那沉静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疲惫的无奈,“至于置身事外……”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如同叹息,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清晰地钻进皇甫皓耳中:“殿下可知,身处漩涡中心,若不能看清水流湍急,辨明立足礁石,稍有差池,便是舟毁人亡。妾身所为,不过是在那急流裹挟之中,勉力抓住一块浮木,不被吞没罢了。至于定力、急智……不过是求生本能催逼出的狼狈挣扎罢了。”
皇甫皓眼神幽深,正欲开口。
这时,车夫的声音传来:“三殿下,前方是萧大人的马车。”
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巧?宁语心下微惊,面上却维持一片平静之色。
两辆马车缓缓靠近,皇甫皓从容地掀开车帘,朝对面马车内的人拱手行礼:“萧大人,真是巧啊。”
透过帘隙,宁语看见萧景珩端坐在马车内,一袭墨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正与皇甫皓寒暄,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车内。
他目光微凝,透过半卷的车帘,只见一女子低垂的侧脸若隐若现。那下颌的弧度,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熟悉。
“这位是...”萧景珩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探究。
宁语感觉一道锐利的视线透过车帘落在她身上。宁语攥着帕子的手倏地收紧,指节泛白。
皇甫皓不动声色地将车帘又压低了几分,恰好让萧景珩看见宁语腕间那枚熟悉的羊脂玉镯,却又看不清全貌:“不过是一位故人。”
萧景珩的目光在那玉镯上停留片刻,突然他瞳孔骤然紧缩!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是它! 宁语生母的遗物,她从不离身、视若性命、整个京城独一无二的那枚玉镯!
此刻她浑身湿透、出现在皇甫皓的马车里,戴着这枚象征着她最私密情感和身份的玉镯!
一股混杂着暴怒、猜忌、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刺痛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她竟然真的在皇甫皓的马车上!皇甫皓这刻意展示的姿态,分明是在向他炫耀——看,你的妻子,在最无助的时刻,选择的是我的马车,是我给予的庇护!而这枚玉镯的出现,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宣告着她对皇甫皓的某种“信任”或“亲近”,远超过对他这个丈夫!
时间仿佛被这粘稠的雨水敲打的变慢了许多,宁语僵硬地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她能感受到有两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一道是皇甫皓那道揶揄、审视的视线,一道是萧景珩冰冷锐利的,探究性的视线,她一时之间如坐针毡,盼望着时间快些过去。
“原来如此。”萧景珩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带上了一丝讥诮,“殿下……当真是怜香惜玉,古道热肠。” 说着他的视线紧紧锁着那道倩影。
细雨渐密,打在车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皇甫皓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景珩一眼:“萧大人冒雨出行,想必是有要事在身?”
“要事算不上,不过是去林府,探望故友罢了。”这故友一词用的妙,谁和他萧景珩是故友呢,除了林若瑶还有谁?
“若瑶今日在林府受了些惊吓。”他刻意加重了“若瑶”二字,仿佛在提醒车内车外的所有人,谁才是他此刻心之所系、冒雨也要去关心的人。他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宁语耳畔。
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锥子,狠狠敲打在她强自镇定的神经上。惊吓?是谁让她受的惊吓?是在宴席上当众被剥下伪善面具、狼狈不堪的惊吓吗?而他,她的丈夫,此刻冒雨疾行,不是为了来接她这个“名正言顺”却浑身湿透的妻子,而是去安抚那个受了“惊吓”的林若瑶!
饶是宁语一向从容淡定的内心,此刻也不免产生了些许波澜,不是生气,而是屈辱。多可笑她的丈夫当着她的面言辞恳切的关照着另一个女子,还是让她形容狼狈的罪魁祸首之一。
宁语端坐的身形依旧纹丝未动,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了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感,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委屈。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皇甫皓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兴味更浓,仿佛在无声品评着这暗流涌动的一幕。
“原来如此。”皇甫皓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恍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林小姐金枝玉叶,受不得惊扰。萧大人冒雨前往,情深义重,令人感佩。”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说来也巧,本王方才路遇暴雨,见萧夫人孤身滞留林府门外,车驾又‘恰好’出了些小状况,便顺路送夫人一程。既然萧大人也要去林府,那本王便在此处停靠片刻,让夫人下车等候大人同行?也省得夫人再受奔波之苦。”
宁语的心彻底沉入冰窟。下车?在这暴雨倾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狭窄街道上,像一个被丈夫遗忘的弃物般,站在雨里等候他接完另一个女人再“顺便”想起她?皇甫皓这看似“体贴”的建议,实则是将她推向更深的羞辱深渊。
“不必劳烦殿下停靠。”萧景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比窗外的雨水更冷,没有丝毫犹豫,“内子既得殿下照拂,便是她的福分。本王还要赶去林府,就此别过。”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只戴着玉镯的手腕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一个不值得他再多费一秒心神的符号。
话音未落,对面马车的车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干脆利落地放下,隔绝了所有视线。紧接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重新响起,那辆象征着萧府的马车,没有丝毫停顿,毫不犹豫地加速驶离,迅速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仿佛一场荒诞的默剧戛然而止。
马车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窗外更加喧嚣的雨声。
皇甫皓缓缓放下自己这边的车帘,动作依旧从容优雅。他转过身,打量着宁语强撑着平静的面容和身姿,他唇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帘。那双眸子不再看向窗外虚无的雨幕,而是径直迎上了皇甫皓幽深探究的视线。
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可闻:“殿下,” 她微微颔首,姿态还是那般疏离,但指尖不自觉扣紧的异样却暴露了她内心并无外表那般平静“让您见笑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再次微微侧过头,重新将视线投向那片永无止境的雨幕。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句包含万千的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应对的力气。
皇甫皓看着她重新归于沉寂的背影,唇边那抹玩味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专注。
行至萧府侧门,马车停稳。
皇甫皓先一步下车,侍从撑开伞。他立于伞下,并未刻意淋雨,只是将伞沿微微抬高,留出足够的空间,目光沉静地看着宁语下车。
春莺早已撑伞在车边等候。宁语扶着春莺的手下车,站定,转身对皇甫皓行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礼:“今日多谢殿下援手,妾身告退。” 语气清晰平稳,没有任何“匆匆”或慌乱。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丫鬟步入府门,藕荷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皇甫皓站在原地,望着那迅速消失的背影,眼神里不知想着什么。
“走吧。”他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慵懒,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侍从恭敬应声,华贵的马车碾过积水,缓缓驶离萧府侧门,融入京城无边无际的、被暴雨笼罩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