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包厢只有他一个人,单手举着酒杯摇晃,然后慢慢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和他聚会的好友要么有人接送,要么打车离开,只有他在等我接。
我捂住杯口劝阻道:“别喝了。”
石阡恒很是听话地放下酒杯,招招手示意我凑近一些,“也好,本来就不想喝了。”
他旁边的桌底歪着几瓶啤的和白的空酒瓶,但貌似不像是他喝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五瓶他就趴下了。
“喝了多少?”
“不多,三瓶。”石阡恒伸出四根手指头,竖在我面前晃了晃,丧气地说,“但我酒量不是很好。”
“今天你生日,我不和你计较,但你以后少喝点,烟也少抽,照你这么生活,早晚得把自己折腾进医院。”
我捞起椅背搭着的外套,抖落开来,抓住他的一只手臂,他却摆摆手不肯穿,搂住我的腰,“再等等。”
外面服务员正等着收拾盘子,这个醉鬼又难缠,我只好歉意地对服务员说稍等一下,他们了然地离开,看我们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我却没心思多想,一个不留神,石阡恒已经把我抱在他怀里了。
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揉着我的后脑,双眼迷蒙,里面盛了一汪春水,像是感慨岁月如指间沙流逝似的说:“长高了,也沉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长得这么快。”
“可能因为你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我身上吧。”这是我能想到最靠谱的理由。
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心思没在你身上?”
石阡恒盯着我,一眨不眨地,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与之相反的,眼里冰冷一片,他总是这样,说出令人惊心动魄、不知真假的话,至于后果如何,他又不管不顾。
我想哭,也想逃,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于是偏过头去,忍了好几次,不知不觉中揪住他的前襟,那高定衬衫被我拽得乱七八糟。
我说我就是知道,他笑得特散漫,和我在语言上迂回拉扯,我真没心思打一些无聊的嘴炮,于是给他扣上衬衫纽扣,再度提起外套往他身上套,他仍是拒绝,我放弃了。
来时的路上,手机断断续续弹出好几条消息,我还没有分心去查看,见他没有要挪动的意思,我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打开群聊消息。
孙谦筱他舅舅新开发了一处旅游区,他邀请我们一众人去游玩,提意见和做宣传。
群里以谭晓贞领头聊得热火朝天,计划哪天去,准备哪些东西,就连鲜少掺和的汤辛也要去,我一直没有回应,孙谦筱私聊问我。
我忘记和石阡恒在争执什么,注意力全被别人吸引跑了,既然他不想动,我抽空回个消息不过分吧。
半句话还没打完,手机被他夺了过去。
“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好吗?”
“当然可以啊,跟谁聊天呢?”
手机屏幕朝向我,我没有去抢,不需要我动手,他绝对会拿远,我不想玩幼稚的游戏,可能他清醒时不屑于做,但谁知道幼稚鬼会不会。
我就着这个姿势打开对话框,让他替我举着手机充当手机支架,我借机回复消息发送出去,漫不经心地说:“孙谦筱。”
“是吗?”
我有些焦急,“不是他还能有谁啊?”
他说:“今天下午那个小同学。”
“你跟他过不去了是不是?我就纳闷了,我那么多同学,提孙谦筱没事,见过一面的杨时意根本没在你心里留痕吧,怎么单单在意汤辛啊,是对他有意见吗?”
“我向来一视同仁,对你的任何朋友没有偏见。”他眯了眯眼睛,倚着椅背仰起脸,矮我半个头还高高在上,“但他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说来也巧了,就在今天下午刚刚知道的。”我不在乎群里又发来一连串什么消息,给手机锁屏,从他手指间抽出来,放在餐桌上。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觉得好笑,俯下身贴近他,从他的瞳孔中看见了倒映的灯光,和自己放大的身影,“鉴弯高手?要不要看看我喜欢谁呢?我的好哥哥,猜一下呗,有奖竞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有些害怕,要搁平时,我哪敢这样肆意妄为,哪敢胡乱造次。
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背,像蛇一样缓慢游走,我突然感觉毛骨悚然,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了。
他答非所问:“小眷的脖子上有颗痣。”
很明显,他不想猜,开始转移话题。
不猜就不猜吧,我也没有强迫他。
“是吗?那你要亲一下吗?”我扶住他的肩膀,微微抬起下巴,“你上次这样做的时候没有看见吗?”
他目光炯炯看着我,我想他根本是抵死不承认,装作没那一回事罢了,哪有那么好断片的,分明是借口。
继而他推开我的肩膀,“我不想猜。”
我顺势站起来,他身前衣服上的阴影是属于我的轮廓,像从灵魂中分裂出另一个我,拥抱着他,完完整整地拥有他,这种感觉很奇妙。
“不想猜啊,那没办法,你不猜我肯定不会直接告诉你答案,或许等我有一天想说了,我也会主动告诉你。”
他这会儿老实了,我趁机给他穿上外套,摸了摸额头试探温度,在空调房里吹得怪凉的。
石阡恒不反抗,任由我对他动手动脚,呸,任由我摆布,“小眷和哥哥有秘密了。”
“那是肯定的啊,谁都会有小秘密。”
“长大了也好。”
这句话听着怎么那么委屈,那么可怜。
我着急地抓了抓毛躁的头发,“啊咧,不要把自己放在孤寡老人的位置上,虽然我一直说你老,但其实你今年才26对不对,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我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石阡恒笑着借我的力气站起来,“你也知道,小小年纪开始教育大人了。”
我抬起他的胳膊架在脖子上,搂住他的腰往外走,这时有服务员上前拦我,那时间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是不是没付钱,还是损坏了什么东西,我的小金库够赔偿的吗?
我已经伸手去摸他的钱包了,服务员微笑着把一个打包好的礼盒送给我,搞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之前我不敢接,万一是炸弹呢,当然这是开玩笑。
“是什么?”
服务员看了一眼软在我身上的人,对着我说:“是这位先生定制的小蛋糕,要求我们在离开之前给来接他的……呃,小孩。”
然后她不确定地看着我,问了一遍,“你是小孩吗?”
我咧着嘴,笑又笑不出来,苦涩地说:“算又不算,我高中生。”
服务生和善地笑着。
我拿着花里胡哨的粉色蛋糕盒子,一手搀扶他踏出店门,石阡恒双手插兜,一本正经地说:“在我眼里,比我小就是小孩。”
“当然比你小,我这么年轻,你那么……”
他在瞪我,老流氓不想接受自己年老的事实,我将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补充道:“但,也仅限于年龄。”
返程中又意见不和了,但我单方面认为他纯粹闹别扭。
他不想坐车,并且关闭我打车的手机,他说:“你以为我不回去是因为没人送吗,那是我不喜欢坐车。”
“好好好,你人缘好,那不坐车,你腿着回去?”我真是服了哥哥你了,“可是我累了,我想坐车,你又想走回去,那我只能坐在车里看你走路,落在后面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我收起没有眼泪假惺惺的哭泣,宽慰道:“没事,我会心疼你的。”
他二话不说,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摁在他怀里,这一段路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我左脚绊右脚,让我觉得喝醉的人是我才对。
我怎么能丢下他呢?我哥对我这么好,我又那么喜欢他,我不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
给自己洗脑不违法吧。
说实话,晚间的空气特别舒爽,要是和心上人手牵手散步就更好了,我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挪到身边这人的脸上。
若是这样想,还蛮搭的吧。
我收回无处安放的手,摸索着抓他的手,想放在手心牵着,刚碰到他的手腕,石阡恒转过头来,“看我干什么?”
好了,多好的氛围被打断了。
“谁让你不看路,我只是提醒你前边有人,要不是我,你就撞人身上了。”
他看了四周,反驳我:“哪有人,距离我们最近的人也有一百米吧。”
“人是长了两条腿的活物,会移动的,你反应那么慢,看晚了。”我厚着脸皮倒打一耙,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黄的,“总之,你可以不感谢我,但是不能埋怨我。”
这个时间点,打工族该下班的都下班了,悠闲自在的夫妻饭后散步,孩童从后往前跑。
七八岁的男孩女孩玩得正欢快,还有一只胖成猪的金毛蹬着后腿到处跑,还没跑出两步,被项圈另一端的人猛地拽了回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石阡恒眨着眼睛问我:“好像忘记喂西西了。”
我骄傲自豪地扬着下巴看他,十分嘚瑟地说:“我喂了,你忘记的事,我记住了。”
等他想起来,胖狗早饿成排骨了。
“那你好棒哦。”他木着脸,毫无感情地夸赞,但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放平时,这事揭过去就算了,可我现在就是想要个态度,不得我心意不行。
“你就不能正经地夸夸我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我明确看到了他眼里的迷茫,我又后悔了,怎么能要求别人去做他不熟悉的事。
问题是我从来没有听到他夸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怎么夸别人呢,难道就没有那么个让他打心里欢喜的人吗?
不是羡慕,也不嫉妒,就是好奇,我对所有没见过的他的另一面都好奇。
石阡恒做出惯用的推眼镜的姿势,可他今天没有戴眼镜,扑了个空,不尴不尬地落下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我没躲,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忽然之间动作都忙了起来,就是不知道忙什么。
夜空漆黑,路灯散光,我握住他的手背,使他的掌心和我的脸紧密相贴,主动岔开话题,让他不至于太难堪。
“整个夜空有大片大片的星星,却远不如月亮附近的那颗明亮。”我仰着头,问道,“是只有围绕月亮的时候才有价值,才会被人看见吗?”
时间暂停,周围一切都宁静了,有海腥味的风掠过我眼前,萦绕在鼻尖。
话题跳转得太生硬,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脖子酸了。
“也不能这样说,星星很多,月亮只有一个自然引人注目。当人们观察月亮时,一定会看到它附近与众不同的星星,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所在领域内最耀眼的存在,而你足够耀眼,它心甘情愿成为你的陪衬。”
石阡恒的声音如同清风拂来,“而你比所有的星星更重要,也最特别,最独一无二。”
我第一反应比他听到这个离谱的要求时还惊讶,什么东西?他在说什么东西?
脖子里的零件好像锈住了,转向他时,骨头咔咔作响,石阡恒不看我,他也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话搞得心乱如麻,好像在极力撇清关系,否认是他说出口的,佯装无事地仰头看风景,黑色的树杈子都变得有趣起来。
这是虽迟但到的,补偿给我的夸奖。
我心跳好快,心律失常,想要通过攥紧拳头强行压制不知缘由、来历不明的心动,谁知外在的克制都徒劳无功。
两片嘴唇发抖碰撞,心里空掉的一块还没有被完全填满,我疯狂病态地追问:“你也会对她这样说话吗?”
“不会,”他低着头,知晓我的话外之音,顺带补充完含糊不清的、被刻意省略掉的宾语,“没有女朋友对谁说?”
粉饰的再多,原本也就那个意思。
“哥,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根本不适合结婚,你只是年龄到了,所以固执着你的结婚生子的观念。”
他悠悠地说:“我活了二十六年都没想明白的事,你一个高中生大彻大悟了?”
证据确凿,正中我下怀,被我抓到破绽,我激动起来,“你看,你字字句句都是在讲年龄和履历,年龄大就一定知道的多吗?”
“好,那你说我想要什么?该要什么?你说对了我就相信你。”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要是知道你这样古板固执的人的喜欢和追求,那不就奇了个怪了,我只是个高中生,您别为难我了,我还有很多大场面没见过呢。”
“我看你清楚得很。”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停住脚步,他在我兜里摸来摸去,我解释说我洗过澡了,烟和打火机放在另一件衣服的兜里。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我有计划好的未来,前进一步是一步,走到哪种地步和程度我也不知道,反而是你一直在想。”
我理解能力有限,这完全超脱我的思考范围,“什么?”
“是你在想,你在给我安排。”
他说话声音很轻,如一缕烟雾消散于潮湿的空气。
我听懂了,他是在说,结婚生子不是他的想法,是我想象中他的想法,是我强加给他的观念,是我一直在纠结他喜欢谁和谁喜欢他,事实上他漠不关心,我无意间给他扣了顶巨大的帽子。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误会你呢?”
我一直在说服谁?他还是我自己?
他说:“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
他并非一无所知,这句话无疑是给我留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