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调册在兵部档底,案牍底稿在枢密机要库,都不在协修权限里。”时岚把几张调档格子逐一划掉,眉峰微蹙,“走常规路,要三道手印,两道引签,少说半月。”
“半月后,卷轨就会被补白。”乔知遥摇头,“文轨一旦封整,再追调就得经密档提级,届时所有副卷都得视为‘已归正档’,再难动一字。”
她抬手在纸角写下“今夜”二字,墨痕犹湿,“我得在他们补轨之前,先把缺口找出来。”
时岚沉吟半刻,忽而问:“你是打算……回实录馆?”
乔知遥点头。
“所以,”时岚慢慢道,“你昨日才会去见冯子望。”
乔知遥没有说话,只微微抬眼。
那并不是一个容易察觉的决定,但时岚懂她。
冯子望并不握兵机要权,可只要调阅的卷宗最终要落入《大礼录》或实录副册,就绕不开“典仪司”那一枚格式审验章。
调节调册、枢密案牍底稿原本分属兵部与枢密库,但是凡要出档供外署查验的,馆监必须先取得礼部“制式复核”签押,证明卷面、章式、纸料均未侵改;
而典仪司副使恰是此签押的执笔人。
换句话说:若冯子望在调卷表上写一句“暂缓复核”,兵部与枢密的库头就有足够理由拒绝放卷,并非他权力压过兵机,而是流程链条给了他“一步卡死”的位置。
至于顾之晏,固然可以动用兵机令强行开柜,可那等同于昭告天下“枢密插手礼部旧案”,短期能得卷,长期却会把乔知遥推到风口浪尖;梁秉昭身在诰录,对兵部档底或枢密密牍并无直辖权,他若贸然调卷,也得先过礼部那一道“格式关”。
因此,只要冯子望态度暧昧,谁都能拖半月;而他昨夜那句“不劝你退”意味着,他不再愿意做这道闸。
“你这些日子一直没回实录馆,我还以为是调令收了。”时岚望向她,“可你在等的……其实是冯子望那句‘我不拦你’。”
乔知遥轻声道:“若他肯劝,就说明这条路还有旁人替我设限。但他不再出声了。”
“那就说明这之后,无人设限,也无人护我。”
乔知遥顿了顿,语气低缓而冷静:“顾之晏不会主动出手,他从不明言站哪边。梁秉昭从不主动涉险,他只会在局势过半、结论近定时补上一锤。但冯子望不同,他虽无主权,却握着‘格式之尾’。哪怕不动一字,只要他迟迟不签,那卷就永远停在流程之外。”
“他不需要反对,也不用支持。他只要不说话,就足以让一纸副卷找不到落点。”
乔知遥声音不高,却像将这一局落进了无人应答的深水之中。
“而现在,他不再说话了。”
“那也就说明这一步,只能我自己走下去。”
时岚盯着她半晌,点头:“那我们今晚……就翻那一页。”
申末时分,乔知遥以协修补佚名义,向馆监递了夜调申请。馆监本欲推辞,直到瞥见她手中那张黄签——
那不是中书,也非礼部的正式调令,而是一页盖着“枢密封押”的副札纸签,字迹极淡,只标了三字:
“照准查”。
馆监皱眉低声:“……顾大人批的?”
乔知遥没有解释,只静静点了点头。
那纸签,是某日傍晚顾之晏递来的。
那日傍晚,诰录署东廊静得像无人在侧。案上灯光低垂,她独自翻完一册礼注,正欲起身。
忽有脚步轻响,由她卷案侧方走近。
是顾之晏。
他一言不发,将一纸黄签轻置于她案前。那纸极薄,墨极淡,不署名、无印函,角上只压一方枢密副印,字迹微晕,仅三字:
“照准查”。
顾之晏未坐,也未久留,只站在灯影之外,光未全照上眉目,只映出他指尖拂过纸页时微敛的骨节线。
乔知遥一瞬未言,终还是问:“顾大人,这是为我写的?”
顾之晏垂眸看她,神情无波,却将那纸稍往前推了一寸。
“馆中有人认得这印。”
顾之晏顿了顿,语声平稳如常:“你要走哪一条,是你自己的事。”
光在纸页上停了半息,他转身离去。
乔知遥没去追问。那纸留在案上,像是他刻意留给她、又什么都没说的“余地”。
那不是命令,不是允诺,也不是恩情,只是他给了她一次选择权。
不是推她向前,而是在她明知步步皆险时,仍未收走她手中那颗子。
那夜之后,她未再提起那张签。
只是将它折好、收入袖中,一直带到现在。
那人犹豫良久,终在调令上草草落印,转身去开了内馆封钥。
乔知遥知道,那纸“照准”并非专门为她所写,却也足够她走这一步。
顾之晏什么都没说,但他留了这张签,就等于让她自己决定走不走。
他从未主动护她,也从不声张帮她。乔知遥很清楚,她能走到此处,不是靠了谁的提携。
可每当她逼近那条所有人都劝她莫涉的路口,顾之晏却总会留下那么一线,不拦、不引,却刚好够她踏得出去。
不是结盟,也不是示好。但那一纸纸残章、还有他总在关键时刻留出的那道缝。都像是他用尽分寸维持的默许。
乔知遥原以为那只是旁观者的克制,现在才明白,那是顾之晏独有的方式:不给手,却始终不抽走她脚下的棋盘。
乔知遥依旧不将他视作同路人,却也已无法将顾之晏排除在局外。
实录馆灯火如昼。夜色沉沉,檐角滴水冻结成冰,窗纸却被光线烤得微微发黄,整座中枢文卷库宛若一座沉默燃烧的灯楼。
三年前银敕副卷原页案发后,曾被一度抽调、誊抄、按册存入诰录备库,以备日后查勘。当时所抄录的那一份,如今归为底本,在实录馆旧案所架编号为“辛冬·附页·三十六”。
乔知遥调出的,是三年前“银未足,依昨敕行”中那一页乔昶署名副卷的副录与旧年转存底本——一为今夜新调出的实录副册页,一为旧年所录之馆藏抄本。她想知道,那枚章印、那句批语,到底是在谁的手中变了形。
今夜调出的这一页,归在《大礼录》协修补佚目录之下,是乔知遥凭“照准签”以协修名义夜查所得。
而那一份旧年馆藏抄本,则是在乔家案发之后,由诰录馆依当年原卷所誊写存档的底页,用作备查覆对。两者虽号称同卷,却出自不同节点,亦有可能被不同之人过目改写。
乔知遥取出随身的小镊,将银章拓印纸轻轻覆在今夜新调出的那一页副录上。那页纸刚自实录副册中调出,墨色略新,银粉凝结未散,裂口极细,却较深,像是被重复使用多年后留下的旧损加深之痕。
她又摊开三年前诰录署所存的底本抄页,那是父亲案发后,诰录馆按例誊存的原文影抄,纸页泛黄,墨色浮浅,章印几乎褪光,只余一圈微微起伏的银痕。
她将两枚章印并排摊开,拓印纸微微一转,裂口的角度、深浅、银屑纹路,竟分毫不差。
同一枚章,盖在不同的纸上,落在不同的年份,却留下了几乎一致的缺裂。
唯一的不同,是那枚今夜所见的章,更新、亮一些,也更深一分。像是那枚本应在父亲案卷定罪时被封存的旧章,在案后仍被反复使用,甚至作为伪印,印在不属于乔昶的那一页上。
乔知遥眸光不动,却在心中落下一句极清晰的判断:
这并不是巧合。
若这页真是伪卷,那便意味着,有人借着这枚乔昶昔日所用的章,在他案发之后,继续替他署名、替他行文、替他背锅。
有人在替乔昶行棋,而她,今日第一次握住了那只藏在暗处的手。
裂痕,是对得上的。
“这章……”乔知遥低语。
她摊开的,是今夜调出的实录副册卷宗。纸张泛黄陈旧,章印却银粉厚重、裂痕明显,墨色较新,像是多次使用后的旧章之痕,墨色也略新。
银章上方两行批语格外醒目:
“银账已拨,可行如昨敕。”
字迹端正,笔锋沉稳,语气断然,像一锤定音,不容回旋。
乔知遥指尖轻点那句,低声道:“底本上可不是这个说法。”
时岚皱眉,顺势翻出三年前誊录的底稿。那份誊录不只抄录了“银未足,依昨敕行”这一页,还有整份奏章的原貌。
另一页上,关于银账拨付的批语仅寥寥数语:“待审”“未齐”,既无“银账已拨”,也无任何肯定语,更未见乔昶署名。
时岚疑惑地问:“你确定这份誊录底稿是三年前的原稿?”
乔知遥点头:“没错,三年前的誊录底稿的纸张年份和墨水新旧是对的上的,而上面只写了‘待审、未齐’,根本没有‘银账已拨,可行如昨敕’这句话。”
乔知遥将手指放在新调出的副录卷宗上那句批语处,语气凝重:“这句‘银账已拨,可行如昨敕’是后来才被加上的。”
乔知遥继续说道:“而这本副录的批语,落款是我父亲的名字,但笔迹明显不同。”
时岚闻言一震,上前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那枚墨印,表情复杂难明。
墨色微泛青蓝,纸纹偏薄,压痕浮浅,像是后添。
乔知遥却没有再看那落款,而是将笔尖缓缓落在那句批注旁,极小极细,写下四字:
“疑非原笔。”
乔知遥调阅的,正是那一页“乔昶批”的文轨。
她本以为那是早该归入兵部的节调副卷,按制封存,不该再出现。可它落入的却是礼部副册,而今竟列入《大礼录》补佚的协修目录中,被调入实录副馆,几经流转,最终送到她眼前。
乔知遥不信巧合,也不信时运。
这不是第一枚乔昶落款在兵案中出现。
如今这页卷文,又一次以“乔昶批”名义落款、盖银章,语气与笔迹皆与父亲有极大出入。
乔知遥十四岁时便能一笔一划临摹父亲的字,知道那“昶”字右下常带挑锋,而这行字虽仿似,却笔压过重,笔起偏侧,那笔不像父亲惯写的收锋,反倒像是有人先盖章,再照着他的字势,补出个像是他写的名。
乔知遥指尖落在纸尾,又慢慢移至编号栏。
这一卷的登记编号为“礼录·辛冬·三十四号”,调卷理由却写得极模糊,只记“前案副页缺录,今据内档补入”,下押一行:
典仪司审章:冯子望。
乔知遥微一凝神。
副页本应存于兵部案底,为何被列作“礼录副页”?为何改文流入实录馆?是谁作出“应据内档补入”的判断?那枚被伪装作“乔昶落款”的银章,又为何一再出现在并非其署责之卷?
乔知遥在心中,将这些问题一一排布,再回望那份调卷封尾,一纸烫印:
《大礼录》。
《大礼录》,是朝廷所录一切典仪、诰敕、兵制、抚恤、爵册之总成,归礼部典仪司统筹,实录馆监修。凡军中动用节银、临时授命、边事赈恤者,皆需“行军礼文”备案,抄录一份入礼录。
也就是说,只要这份兵部调卷最终需归入《大礼录》存档,哪怕当初原稿属兵制,它也必须经过礼部格式审验,而这最后一笔,正由典仪司副使,也就是冯子望,签押通过。
所以她父亲乔昶,才会频频在兵案中落名。
不是他越职干政,而是“兵调入礼”这一程,早是制度使然。
也正因如此,当年乔昶之案发时,敌对派才有足够理由将他落笔的“兵文礼页”拎出来做文章。只要这些文页未入正轨、或伪造路径难查,便能轻易反咬一口“乔昶批文不当”“越权下令”。
他们要的,从不是一纸真迹,而是一纸“可以拿去定罪的名”。
乔知遥手指缓缓收起那张副卷,纸边微冷,印痕犹湿。她没有再多言,也没有当场动笔,只将其与先前照录之页并列放下。
一切都太巧,巧得像是有人亲手将这些卷页,一步步送到她案前。
不是偶然,是提线。
提给她的线——要她看、要她辨、要她接。
翌日,乔知遥在典卷库中调出旧年密档签收册,查的是那页落有乔昶之名的副卷流转记录。
那一页最早归属为礼部赏章司,三月后转至枢密案勘处,再由诰录协修台收回誊录,编号进入《大礼录》补佚目录,历经三次转手,最终落入实录馆。
乔知遥仔细查阅调卷栏,批调人一行写着:
枢密院案勘属员·顾之晏。
字迹极正,墨色极新,仿佛落笔者并不遮掩,甚至刻意写得端正清晰。
乔知遥盯着那一行字,指腹轻敲在那枚签名之上。
顾之晏的笔锋她认得——墨极稳,锋极正,像是生怕旁人误解,特意写得清楚些。
她记得顾之晏曾说过:“无名不得阅。”而如今,这一页,却落着他的名字,出现在她尚未入署之前。
乔知遥不敢妄断。
或许,顾之晏调卷另有其案,这页不过是附在他所需案宗中的一页,无意翻出;
也或许,顾之晏早知此卷其中所藏,三个月前便已识出破绽,只是一直未声张。
更深的一种可能是,顾之晏早已看清这局,只是不插手、不点破,却留下这一页,等着她来查。
乔知遥慢慢合上密档册,心中一句话无声浮起:
若是前者,顾之晏只是路过这局;若是后者……他便是局中人,落子未言。
乔知遥深吸一口气,将那一行“顾之晏”所落签名细细临摹在一页笔录纸上,又将先前拓下的银章痕迹剪角贴上,一并夹入书函,封好。
这时,谢瓒推门而入,看见她案前摊着的册页,迟疑道:“你若不信此章属乔尚书,可明日呈送礼部验章。”
乔知遥摇了摇头:“章可伪,笔迹可仿,唯有轨迹最难藏。”
乔知遥语气冷静,眼神却极定:“这页卷从哪来,去了哪,又如何落入诰录协修手中,不合制式、无联卷凭据……这些才是我要查的。”
谢瓒沉默片刻,缓声道:“你是在查卷,还是查人?”
乔知遥淡淡一笑,却没有否认:“我只是在查,到底谁写了什么,又没写什么。”
灯影晃动间,实录馆纸尘浮动,窗外雪夜未歇,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