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伴星 > 第 3 章
    牧也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楼下那套房子租出去。

    正赶上股市千载难逢的大牛市,单位的同事们只要一坐下来,聊的全都是哪些股票还有很大的潜力,以及哪个科的主任日进斗金,每天的进帐都足够买一辆二线豪华品牌的SUV。

    但牧也从来不参与这种讨论。

    不是他清高不愿融入,而是因为他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在这种仿佛新手散户进场都能闭着眼捡钱的地方,自己精心挑选并投入重金的那几支,一直在逆势下跌。

    跌得他人都麻了。

    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那万花丛中一点绿,全都被他尽数收入囊中。

    某天经同事提醒他才突然想起来,最近房价暴涨,房租也水涨船高,如果把那套房子租出去,多少也能弥补点亏空吧。

    他想的时候其实仍有顾虑,但自打昨晚听到朱瑛那番话,他觉得好像又势在必行了。

    中午下班,牧也饭都没吃就往家赶。

    路过自家小区大门,他没有停下来,又向前走了一个街区,最终在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永安房产”门口停了下来。

    他推开门,暖气扑面而来。然而整齐的格子间里,却没几个人。

    一个房产顾问模样的人眼疾手快,迅速从最角落里跑过来,一手把他往里迎,一手替他把门关好:“请进请进!”

    他眼神犹如一部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扫视了一遍牧也,大约是从他身上得体的套装和尖领衬衫上那枚极富设计感的金色领针上,察觉出许是来了笔大买卖,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

    “请问您是想买房还是要卖房?”

    “哦,我有一套房子需要出租。”牧也早习惯这种类似于窥探的眼神,礼貌道。

    “好嘞!”顾问走到电脑前,从系统中调出新房源录入单,“麻烦您说一下您房子的具体信息。”

    牧也开口道:“我的房子在木樨府……”

    顾问听到木樨府三个字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兴奋地打断了他:“木樨府?那可是这附近最好的房子啊!听说当年开盘十分钟售空,一般人根本买不到,就算托关系都要提前一年排队等着……”

    他又上下将牧也打量了一遍,像看什么稀奇物件似的,翘起大拇哥称赞道:“住那里面的人非富即贵,看来您一定是个有实力的大老板!”

    牧也哭笑不得:“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这么好的房子,怎么还往外租啊,不留着自己住?”店员在小区名称栏拉到底,找到了木樨府小区,点了进去。

    牧也不打算透露太多,他左右看了看,顺着他的话随意道:“最近做生意碰到了一点困难,手头有点紧。”

    顾问顿时露出一丝憾色:“哎哟,这样啊,不过我看您天生的富贵相,肯定会逢凶化吉,渡过难关的!”

    “谢谢,”牧也笑着点头。

    “您是哪一栋的几楼,多大面积,租金大概要多少,麻烦您都说一下。”

    牧也答道:“我家是8栋……”

    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从里面一间办公室的门缝里传出来,打断了牧也的话:“你们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另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大嗓门也不甘示弱。

    “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我是不是告诉你,赶紧把定金交了,合同签了,可你死活不听啊?现在人家改主意了,我有什么办法?”

    “我也跟你说了,那家房东不了解市场,价格出太低了,让你赶紧定下来,现在人家问到市场价了,又没签合同,想涨价又怎么了?现在外面房子一天一个价,签了合同又毁约的到处都是,你要是听我的,再不济,也能赚个违约金不是?”

    “是我们经理。”顾问抱歉地笑笑,“早上来了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不签合同还不给人涨价,非要我们经理给个说法。”

    另一个声音也跟着大了些:“我们那天明明说好了,等过两天再签合同,他们也都答应了,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空调在墙角处嗡嗡作响,虽然听得不真切,但牧也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什么言而无信,口头上说的算个屁啊!”这位大嗓门的经理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你这就叫什么你知不知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别在这可是但是了,没钱你看什么房子?你看看你自己这穷酸样,真是晦气……”他突然拔高嗓门大喊道,“小吴!小吴!快把这人给我赶出去!神经病这是……”

    这位叫小吴的顾问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朝那边点头哈腰地回道:“哎!来了经理!”

    他对牧也抱歉地笑笑:“我们经理喊我过去,您坐这稍微等一会……”

    牧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你们店就是这么对待客户的?”

    顾问尴尬地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紧接着,他就看到这位大客户径直走到那房间门口。

    门里依旧是经理充满嘲讽的声音:“你就找去吧!我用我项上这颗人头担保,整个雨花市钟鼓区,绝不可能有一个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你的!”

    牧也推门而入:“那你人头可就不保了。”

    他走到僵立于桌边的那人身边,拎起他脚边的行李袋。

    “还挺沉,”他目光转向正惊讶地看着他的江樾:“走吧,不就是套房子么,我租给你。”

    吴顾问躲在门边看热闹,惊得下巴都掉了。

    两人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身后有人喃喃道:“那可是木樨府啊……”

    江樾跟着牧也走到车边,牧也正准备开车门,江樾忽然从他手中抽走了行李袋。

    “刚才谢谢你。”他用力捏着行李袋的把手,拇指都有些发青,他抿了抿被风吹得干涸的嘴唇,低声道,“我先走了。”

    他对牧医生替自己解围心存感激,但他心里也清楚,那个中介话虽说得难听了些,但也没说错。更何况,这确实是自己的问题,他也不怨谁。

    那天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签合同,是因为签了就马上要交钱,可他交了钱就没钱带弟弟看病了。今天他刚收到工资,就急匆匆来中介这签合同,没想到人家房子早租出去了,价格还翻了不止一倍。

    牧也很快会意。成年人谁都想体面一点,谁愿意被人看到自己最窘迫的那一面呢?

    他笑笑道:“昨晚我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一直在说,不亲自登门拜访她实在过意不去,她让我一定要想办法好好谢谢你。”

    “况且我这也不是专门为了帮你,我是真有房子要租,反正你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先在我那住着,骑驴找马呗!”牧也表情诚恳,边说边伸手去拿对方手上的行李袋,“我这母命难违,你就当行行好帮我个忙吧!”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车流越聚越多,路边也人来人往。太阳照得人身上和心里都暖烘烘的。

    牧也感到对方手上有所松动,似有被自己说动的意思,干脆直接夺了过来,开了后备箱后直接放了进去。

    “上车吧,我还没吃饭呢,一起吃个饭,我再带你去房子看看。”

    江樾脚步迟疑:“我身上,不干净。”

    牧也看着他身上的卡其色工装裤和黑色外套,上面确实有干结的泥渍和浮灰。

    “没关系。”他笑笑,“回去正好洗个澡换套衣服。”

    江樾终于没再坚持:“我先把钱转你,要是不够,我就在前面花木城的花店工作,等下个月发工资了,我再把剩下的给你。”

    牧也笑着点头:“快上车吧。”

    路上,牧也正琢磨着去哪吃饭,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挂掉电话,他撇撇嘴道:“看来中午这饭我是吃不成了,医院临时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从手扶箱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江樾。

    “房号是8栋601,就在我家楼下。大的那把是房门钥匙,蓝色的小塑料片是小区门禁卡。等会我给物业打个电话,你把东西收拾好了抽个空去那边录个人像,后面就可以直接刷脸进小区了。”

    江樾点点头,从后座取出行李袋,目送牧也的车走远。

    江樾按照牧也的指示顺利地打开了601的大门。

    开门的一瞬间,屋内充盈的阳光和走廊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在门口愣了一会,才慢慢把行李袋挪了进去。

    这是个南北通透的大套,至少有一百三十多平。

    所有的家具都是崭新的,像是从来都没人住过的样子。他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敦厚的实木地板上,地面也一尘不染,像是昨天才打扫过。

    客厅窗户外面,高楼隐藏在遥远的高高又明亮的云层里,明明在市中心,却隔绝了外面的喧哗。

    市中心高楼林立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还藏着这样一片幽深之地。他忽然明白了店员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一定是误入了自己不该来的地。

    城中村住久了,他差点都快忘了,原来冬天的阳光竟然也能照进屋子里。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想晒晒太阳。

    他走到南面的窗户边,慢慢蹲下身子,头冲着外面平躺下来,手垫在脑袋下面,任由阳光照到自己的头脸、上半身,直至他的全身。

    他半眯起眼睛,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幻化出一堆老式电视机里的那种黑白雪花点。

    雪花点逐渐褪却,年幼时的场景却慢慢浮现出来。

    那是间不大不小的南方院落,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桂花树。他那时候常常趴在树下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叠纸飞机,屋子里的音响时不时传来一些他听不懂的英文流行歌曲。

    妈妈常常穿着那条红色连衣裙,在屋子里随着音乐跳舞,爸爸有时候会陪她一起跳,有时候则是一边跟着节奏哼两句,一边坐在地上修补门上的纱网。

    那是他记忆中最寻常却最温馨的一幕,却也是最后的快乐时光。

    一团云慢慢遮住了太阳,江樾如梦初醒,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拎起行李袋,朝外面走去。

    一个小时后,江樾赶到了医院,在医办室里找到了正跟人聊天的牧也。

    牧也看见他那袋行李,目光充满困惑:“怎么了?是房子有什么问题吗?怎么又把东西拿回来了?”

    江樾郑重道:“牧医生,那个房子,我不能租。”

    牧也不解地皱起眉头:“啊?为什么?”

    “我刚才查了一下你们小区的房子租金,就算是一个月的,我也付不起。”江樾说着从兜里掏出房门钥匙,递到牧也面前,“还给你。”

    牧也恍然大悟,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是我的疏忽,”他抱歉地笑笑,“中午走得急,忘了跟你说房租的事。你原先准备租的那套房租是多少,按那个给我就行。”

    他本来也不指望靠这房子发财,只是防患未然,如果恰好能帮到对方,一举两得,那简直求之不得。

    江樾的手仍倔强地悬在两人之间。

    牧也不擅长跟人拉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无奈又苍白道:“真的没关系……”

    他两手插进口袋里,索性吓他一吓:“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我们有什么医患纠纷,回头再给我个处分。”

    江樾拿着钥匙的手垂了下来。

    他低下头,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平心而论,他实在是很喜欢那套房子。

    倒不是因为那是多么高档的小区,抑或是多么豪华的装修。只是,落地窗透进来的那片阳光总让他想起回不去的小时候。

    他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道:“你刚才和你的同事说,你想找一个家政。”

    “我可以。”

    牧也一愣,随后哑然失笑:“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江樾抬起头来注视着牧也,目光里像是带着某种决心:

    “我可以做家政来抵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