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下来,封禁终于好心地“掺着”姜齐回去,大军恰也到了鸿烈城前

    大雨瞬息间浇了下来,褚暨给姜齐递了一个斗笠,面色复杂得看着他

    这个山一样高的壮实汉子从来有什么说什么,还从没有这样沉默地藏事

    姜齐不顾后背的伤,强撑着站直了身,装着往常那副轻松自在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褚暨没有说话,而是侧过了身,姜齐的表情也顷刻凝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曾经繁华至极的南北通衢现下尽是被水冲塌的房屋,城内主道上士兵还在拖行着淋漓着水的尸体

    姜齐的眼前开始晃动,逐渐看不清这天地间的一切

    作何兵法能在半月内攻下鸿烈城……

    姜齐猛然开始大喘气,半晌才僵硬地转过头去,双唇颤抖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挖了哪条河?”

    封禁的神色也并不轻松,但依旧用他那冷冰冰的声音回道:

    “辋川”

    姜齐的心中轰隆一声,渐渐仰起了头,死死闭上了眼睛

    冰凉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

    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似要将人淹死在这场大雨中,同那些已经被淹死的人作伴

    早知天意弄人,却戏弄至此……

    雨水打湿的黑发耷拉在脸上,被他缓缓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前额,却还是有一线水珠从他高耸的鼻梁上滑下,敲落在混杂着臭腥气的城中主街上

    姜齐低头,再次睁开眼睛时,里面满是死寂

    “走吧”

    军伍并未停下,每个将士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往城南去,婆娑的雨砸在斗笠上,让人抬头都不易

    姜齐似是拖着镣铐,垂着目光顺着人流走着,突然被一个跑出来的疯子撞得趔趄,斗笠也翻在了地上,兜头的大雨浇得姜齐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拿下!”

    那人粘着污垢的头发披散在脸前,被水一沾更显得癫狂,只有那双含着恨意的眼睛在重重雨幕中刺痛着姜齐的心

    他揪着姜齐的衣裳哇唔乱叫着,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片刻间就被身旁的将士押下

    “没事吧?”

    褚暨忙捡起他被撞掉的斗笠,给他遮到头上,却被姜齐挡开,他抹了一把脸,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这样沉重到能把人压死的雨里,让人吸口气都难

    姜齐低头看着那个衣着破烂的人,自嘲一笑,将斗笠带到那人头上,却又转瞬被甩落在地

    他还能在说什么

    剩下的人依旧低头走着,小将士没见过这些,受不住那些活下来的人沉默目光,老将则早已麻木了

    姜齐还是被安上了斗笠,那双浓眉下的眼底却显得阴鸷许多

    贺兰郸并没有和他们走一条道,她带着亲卫去了辋川决堤处,去为水淹鸿烈善后

    “驭——”

    一队身着丧袍的人在雨中设棚祭拜,这条送丧的队伍很长,绵延一里,尽数是那些工匠的家眷

    那些匠人受命世代守卫辋川,因此钟抑要掘堤淹城时六名烈匠以死明志,剩下的数十名工人现在还被关着

    于是队伍里每个人的眼神中或多或少都有怨怼,更有一个孩子拿起旁边大人篮子里的面果子就要来扔她

    眼见身旁卫兵就要抽刀,贺兰郸抬手制止,翻身下马走进奠棚,摘了斗笠,身后的将士见主将如此,也摘下兜鍪以示礼遇

    送丧队首的一位老妇人面容威严,朝贺兰郸拱手道:“冒犯这位将军了”

    那个小孩却更气愤,在他母亲怀中就朝士兵哭着喊道:“就是他们逼死了我爷爷和父亲,现在还来干什么!”

    此话一出,剩下的那些小孩也都放声大哭起来,周围的妇人一时不知该捂住小孩子们的嘴还是跪下请罪,却又想到自己的丈夫也都被逼死,哭声与哀戚之意如潮水般蔓延

    还是那位老妇人使劲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砸,沉木支起卫河家眷的体面,队伍里的呜咽声都小了许多

    她久久的望着这些互相抱着,一滴滴落泪的孀孤,半晌才转身,垂着目光,第二次低下了头

    “将军见谅”

    贺兰郸微微颔首后上前去,拿起三根线香点燃,而后虔诚得对着六个排位拜了三拜,烟火袅袅,绕在她的眉间

    “诸君怀忠履义,捐躯殉节,桓襄侯已命三军缟素,十日后酹酒焚香,昭告殒灵

    今后,南疆军抚育孤雏,荫庇妻孥,永葆无虞”

    她将香插进灰炉中,如孤峰立,抬头时又双眸沉静,仿佛无情

    而后再次对那位族长颔首,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继续向西去

    这并不是贺兰郸此行的目的,只是这样一耽搁,外面的雨小了些,蒙蒙的雨丝又细又凉地扑在她的脸上,一路上顶风冒雨的窒息感轻了许多

    “将军,我看这雨就要停了”

    贺兰郸抬头远眺天色

    “雨停了,辋川堤坝就能封上”,她喃喃低语,目光游离,片刻后终于抽神,勒马回身,严正道:“若是顺利便罢,旦有不测,你们都给我端着好言好语,谁也不许生事”

    “诺”

    她很快来到关工匠的地方,守卫为难地汇报道:“将军,这些工匠现在给饭都不吃,还喊话说要杀给个痛快”

    贺兰恍若未闻,继续往里走去

    其实当时事态紧急,工匠们只是被捆住手脚,在堤坝的卫哨羁押着,这么多天过去所有人都窝在一个小小的屋舍里,也无人理会,不免有一种“狡兔死走狗烹”之意,这样的悲愤架得他们软硬不吃

    “叫所有工匠出来,另外,拿十几坛酒”

    “不必了!你又是哪跳出来的,我们只见桓襄侯”

    被这样下面子,贺兰郸并未气恼,依旧沉静道:“本将就是桓襄侯派来放你们归家的,只是侯爷在前线抽不来身,有几句话让我带来,也有几杯酒让我敬各位”

    众人的态度终于松动,等人都陆陆续续地到了较为开阔的院子里,贺兰郸兀自倒了一海碗酒,什么话也不说,闷头就喝,喝了三大碗,每碗喝完还倒扣下,这样的江湖式样出现在这样一个大将的身上十分不同寻常

    直到第四碗时,她依旧神色自若,右手举着酒道:

    “诸位都是当年殿下精挑细选来修筑辋川堤坝的,自辋川修成,南疆道、东暘道两道四州十二郡再无水患与旱灾,辋川一脉,功盖千秋,我敬诸位”

    她豪爽饮尽,可那些工匠只是拿着酒碗,并未饮一口,眼底的怀疑和轻视丝毫不掩,贺兰郸没有在意,仍旧拎起酒坛子满上

    “我知道诸位受殿下命,世代镇守辋川,于是六位义士为报大公子知遇之恩,以命践誓,我贺兰郸佩服此等忠肝义胆之士,命人在辋川之侧立下碑塔,生前身后,他们都能护卫辋川,除此外,侯爷下令,六名工匠的家眷子嗣升三爵,享军禄,受南疆军庇佑,以安亡灵”

    听到这句话,贺兰郸再敬酒,仍旧没有人喝,只是这些工匠中的主心骨们并不再像之前般绷着神色,姿态也卸下了防御状,贺兰郸没有强迫他们喝,只又命人满上,继续说道:

    “半月前,熙瑞太子殿下薨逝,殿下受封熙瑞,心系天下,爱民如子,每每出巡,哪一道哪一州没有受过殿下恩惠,遇灾遇难,百姓只念殿下,不拜神佛,熵国却有恃无恐,连同内奸出卖太子,事态紧急,侯爷能信的人太少,能用的兵太少,且鸿烈城占尽地利,城坚墙固,若是以士兵强攻,不知大乾又要多添几百几千家门户挂白绫,以水淹城,实乃无奈,忘诸位莫怪!”

    她又一口饮尽,诸多人还没从熙瑞太子薨逝的消息中反应过来,前面的人见她举杯便无意识得仿效,后面的人也都跟着饮尽了

    贺兰郸命人接着满上,继续道:

    “我本是北境道兖州主将,而后调芮都任卫尉,护卫八百里京畿,在来的路上,我思及此,便明白了诸位的坚持,我们都有要守卫的东西,诸位半生心血筑辋川护卫半疆,因此杀身入狱而不悔,现下炸开是为了少往鸿烈城里赔几个孩提童稚的父亲,少几个持家夫人的丈夫,少几个佝偻老妇的儿子,可倘若辋川益州段不修葺,死的就不是这个数,这已成不世功的一凿一枘,便会接连数十里坍塌,遂侯爷有命,厚待诸位义士,有何需要尽管上报,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修护辋川,自此两道黎民百姓,四季稻粟黍稷,皆仰赖诸位”

    贺兰郸仰头又是一饮而尽,工匠们见到她这豪气干云的样子怎么还会摆出怨怼,领头一个黑汉字举了碗,朝身后喊道:

    “这位将军说得对,不论其他,先封堤!”

    “封堤!”

    “干!”

    玉磬穿林声声传来,贺兰郸的心也如同这些碎碗片般落了地

    “来人”,贺兰郸吩咐道:“带诸位工匠去换身衣裳,回家见见家人,另外陪同前往决堤口勘察,鼎力相助封堤”

    “诺!”

    人都陆陆续续的往外走,最后只剩下贺兰郸一人,她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天光,弯腰捡起了一个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副凿子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侧边夹着一个划了不知多少痕的琉璃镜,

    “将军”

    贺兰郸转头,是一个牙都被打掉的人,在憨憨地冲她笑

    “你的吗?”,她递过去

    “是我的”,小匠人的脸晒得黑黑的,接过后道了声谢,就要走出门时,他转身又叫了声人

    “谢谢将军,如果您今日像之前那些人一样露一点‘杀一儆百’的派头,我大哥他们可能都会拼命,幸好您这样做了”

    贺兰郸一愣,随后便微微笑着,答了一些不相干的话:“碑塔在决口西侧一里,每块碑上都刻了一人的名讳,后面你们遇到任何难处,都可以去军营找我,报‘贺兰’二字,自会有人带你见到我”

    那小少年有些呆呆得双眸亮了一瞬,作了一个生疏的拱手礼便跑了

    贺兰郸突然觉得心里好受很多,恰好在此时,落日终于突破重重的阴霾翳云,瞬息之间镶满整片天空,也渡在了贺兰郸的侧脸,给人一种万事安宁的错觉

    “侯爷回来了吗?”

    亲卫道:“看这时间,侯爷应该已经在军营了”

    她翻身上马,疾驰在堤岸之侧,看着落日在水面铺陈成一条赤练,而后天边云霞渐渐烧成余烬时,贺兰郸终于到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