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烜从门缝中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愣时便收了玩闹的心,连忙疾步进殿,小声道:
“姜卿”
姜齐被唤回神,转头看向他
“你怎么了?”
姜齐没说话,伸手将他抱紧在怀里,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埋头在他脖颈之间,权烜的小手抱着姜齐的脑袋,轻轻安抚道:“可是刚刚那人欺负你?”
姜齐闻言抬头,眉目之间仿佛冰川融化,方才的戾气已经不见踪迹,轻声道:“没有,只是有些累”
权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道:“那我陪姜卿去休息会吧”
姜齐点点头
权烜的小手牵着他,还会让他小心得迈过台阶,躺在床上时还会帮姜齐盖上被子,然后自己再乖乖的钻进他的怀里
“姜卿”
“嗯?”
“有什么事告诉孤,孤替你做主”
姜齐的眼睫在白纱下颤动了下,随后抱紧了他
“子烜”
“嗯”
“下次这样的话,要在桓襄侯面前说”
“为什么?”
姜齐心想,因为这样钟抑就会后悔
后悔为了防备,将他放在权烜身边
后悔姜齐一定会把心长在这样的孩子身上
权烜半天没有听到回复,便说道:“这样的话,孤不会说第二遍,但是卿可宽心,孤的话永远作数”
姜齐有些欣慰地抚摸着他的小脸,笑着打趣道:“人说天子帝王,一言九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子烜如今不是君子也不是帝王,却又有这样的觉悟”
权烜的咬字都有些骄傲,嘴角都压不下去
“君子不论长幼,孤虽小,亦如是,帝王立嫡立长,孤虽潜,当如是”
“好”
姜齐依旧笑着,怕权烜看出他的僵硬,便将他的小脑袋抱在身前,哄着他睡,而自己则在心里思量起来
权烜确实是嫡系血脉,如今国君未定,本应是合情合理的下一任帝王,奈何战乱四起,主少国疑便又免不了季孙之忧
孝端侯雍凛一向是大局为重,内忧外患之下,他定是不赞同立一个小儿,尤其是二公子权珉在权烜没有出生前一直是被老皇帝扶持着制衡太子而培养的,有足够的实力
恭节侯师言归一向与老皇帝不对付,也从来不看好后来为了集权而立一小儿的行为
钟抑扶持这小儿成为九五至尊免不了就是一场杀伐,而且即使有力排众议的威望,能顶住一切压力,他也不一定愿意
毕竟,为着权烜的降生老皇帝是怎样折辱大公子,姜齐是知道的,大公子薨逝的时候,钟抑也是因为要去找权烜才离开成都,
且钟抑并不是念什么同党旧情的人,他只是单纯的忠于大公子,因此才会将权烜留在宫中当一个靶子,让那些与权珉作对的大臣自己跳出来
不过姜齐隐隐觉得,钟抑此举不是为了权珉,而是为了日后自己不再被牵扯进党争之中
可怜那些“太子党”还将钟抑当作是后盾
姜齐在心中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权烜却贴了上来,他感受到姜齐的烦躁,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姜齐,如同往常姜齐哄他入睡一般
姜齐的心稍稍的静了下来
“子烜”
权烜应了声,静静得等着他的下文
姜齐不知是对着他说,还是对着自己说,亦或是,对着一个自己曾经无能相助的人说,郑重道:
“我不会,再让你过那种等着刀俎落下的日子”
权烜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问道:“姜卿,发生了什么事?”
姜齐并没有多讲,只是抬眼间,目光之间已经清朗明静
“子烜,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第一次被姜齐托付信任,权烜的神色认真起来,笃定握拳
无论千难万险,自不相愧
“什么事?”
“我要让你认桓襄侯为亚父”
此言一出,权烜立刻愣住了,姜齐半晌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刚要开口,却听他坐了起来
“孤是王孙,他只是一介异姓侯,且他欺……”
姜齐却又是那样温柔的神色,坐起身俯视着他,轻轻地托住他的小脸,只是这次权烜偏过了头
姜齐明明在暗处看不见,却依旧追着他的眼睛,哄道:“他没有欺负我,也不仅仅是一个异姓侯,他是你父亲的挚友,是能够助力你登上王位必须拉拢的势力”
权烜的眼中还是不屑,自幼长在宫里,那些人的跪拜叩首化成了他骨子里的尊卑之道,不会因为姜齐一句话而松口,可眼前人又是第一次求自己,权烜不愿意让他失望,只能嘟囔道:“他要黄金珠宝,国库中什么不能给他,非要让孤这样……”
姜齐没说话,等到权烜承受不住他那透过白纱的沉重目光,频繁地抬头觑他时,姜齐才开口
“再有九日,便是你父亲下葬的月祭,百官都要在场,你就在那时逼他认下,只说是父亲的意思,我给你写一篇泣血的文章,你背给他听”
权烜不干,他躺下撅着嘴,眼神空洞地看向帐顶,姜齐吓唬他道:“你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要回侯府住着了”
权烜“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蜷缩的像是一只小虾米
若是换作从前,有人不要他的九族性命胆敢这样朝王孙殿下讲话,权烜定要跋扈地放出一句“再敢出现在大乾便削了你双足”,只是冲着姜齐,权烜死死地抿着唇,生怕自己一时不慎被激出这句话
姜齐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花了好大的力气把他扭过来,趴在他身上轻轻哄道:“好子烜,就当是为了我”
权烜在心里早就随着他这句话点了点头,可是那双浓眉还皱着,双眼的形状也不自觉挤成了方形
“孤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姜卿若是告诉孤,孤就去拉下面子,认他作亚父”
姜齐没有把他当小孩,生在这样的漩涡之中,娇养从来是温柔地扼杀,趁着现在姜齐还能帮他一点,还能教他一点,便让他多看一点,不至于以后自己遇到事不知所措
“若是有一样东西,钱财买不到,旁人都以为在子烜手中,因此才以小殿下马首是瞻,可是实际上,这件东西并不在子烜手中,子烜会怎样?”
权烜想了想,认真说道:“孤会继续让旁人以为那件东西在孤手中,并且暗地里将这件东西真正地抓在手里”
姜齐打了个响指,摸了摸他的头
“子烜聪明,世人都认为桓襄侯支持你,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坐实这一点”
权烜皱起眉头:“可是……如果叫他‘亚父’就能让人替孤掌兵,这……”
姜齐从他身上翻到一旁去,双手抱在脑后,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当然是还有其他打算的,认亚父这件事形大过实,虚张声势并非无用,关键在于这声势会不会引得旁人在你身上下注,但是也要知道,任何事就像是平时我们玩的围棋,没什么一击必胜的招数,只有把对方的气一个个堵死,步步为营,才能吞下来”
权烜侧躺着看他,问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姜齐侧过脸,懒洋洋道:“我要考考你,国之大事?”
权烜答道:“在祀与戎”
姜齐点点头,解释道:“祀之事在于收买人心,阿烜可知,要害在哪?”
权烜回道:“祭司?”
姜齐摇摇头:“神鬼莫测,一件异象,是灾是瑞,掌于人的口舌,阿烜可知官府的喉舌在何处?”
权烜说道:“御史及其下太史?”
姜齐摇摇头:“以对错凝人心,以输赢定青史,只要你坐上那个位置,留给后人的便都是溢美之词,但是我们现在考虑的就是谁能替你告知天下人,天道正义在你身上,旁人碰了王位就是篡位,就是错的”
权烜突然福至心灵,可是又皱起眉头,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学宫?”
姜齐点点头
权烜毕竟是大公子的孩子,即使还小,对于一些事情也一点就透
“学即其政,君王受制于学宫对错之辩,又通过其来晓御天下何为对错,因此,学宫为官府喉舌”
权烜耷拉着脑袋:“可是我们在争王位,难不成孤要与二叔天天比着去学宫学课业么?”
姜齐被他逗笑了:“当然不是了!”,他支起头,侧卧着说道:“你二叔的老师便是学宫祭酒,祭酒不干政事,但是一半的学子和文官都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支持着你二叔”
权烜心中有些酸酸的,问道:“那另一半呢?是支持孤嘛”
姜齐却戳破他的幻想:“另外的一半又分成了两半,一半支持着大公子,现在支持你,另一半支持大公子,现在观望你”
权烜的脑袋耷拉了下去,姜齐感受到了他的沮丧,凑到他的跟前笑道:“没关系,我有办法让祭酒当你的夫子”
权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什么办法?”
姜齐又示意他的耳朵附过来,权烜真的认知听时,恶劣的姜齐突然想起之前车烆逗凌霄的场面,眼底精光一现,咬着气音说道
“不告诉你!”
权烜果然像当时的凌霄一样,气得在他怀里闹,姜齐痒的不行,只好打哈哈,转移话题道:“好了好了,另一件大事,戎之关巧,在于什么”
“太多了!”,权烜叫苦道:“厉兵秣马,知己知彼,攻其不备,先发制人……孤猜不到哪个才是关巧”
姜齐说道:“阿烜说的都是策略,都只为了一件事”,姜齐卖了关子,一句一顿道
“厚此薄彼”
权烜似有所悟:“孤认桓襄侯为亚父就是为了拉拢他的势力,为朕所用,这是‘厚此’”
姜齐点点头,补充道:“那要如何‘薄彼’?”
权烜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说道:“孤下诏,命另外两道勤王救驾,攻打二叔?”
姜齐闻言笑了起来,权烜长这么大何时被人笑话过,脸上顿时着了颜色,气急败坏道:“不准笑!”
姜齐挥挥手,道:“也罢也罢,是我太为难你了,倒是忘了有件事你不知道”
权烜问道:“什么事?”
姜齐道:“你二叔现在的大营在雍州,属于西域道,然而,西域道的势力盘根错节,所以我们无需同他正面对上,只要让他后院起火,自然也能围魏救赵”
“西域道?”权烜兴奋起来,“那里有镇守凉州的大将杨维鹰,他是爷爷的心腹,孤可以给他下诏”
“杨维鹰”,姜齐念出这个名字时唇齿间有些唏嘘,连带着嘴角的笑都淡了下去
“我们也许用不了他,这世间的人因利而动,若是一道诏书就可以让他匡扶社稷,为何两方势力于芮都对峙这么久,凉州却毫无风声”
权烜不可置信道:“可是他是爷爷最宠信的将军,他怎么能背叛爷爷”
姜齐觉得他幼稚得有些好笑,可是想着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就只能赞叹他天真无邪不虚此岁
“他也曾是北境道最得意的将军,受人敬仰,得人宠信,可后来还不是改换了门庭”,姜齐谈及此,不由得无病呻吟了一句:“感情啊(最是易变了”
权烜的小脑袋低了下去,姜齐半晌不听他说话,以为他伤心,便安慰道:“没关系,我本就不指望用杨维鹰来撬动西域道的局势”
权烜的嗓音有些委屈,问道:“还能怎么办?”
姜齐摸着他的头道:“权势就像是流水,你只要让前面的浪潮冲刷出一条河道,后面的就会顺着路径,到你手中来,所以后面西域道的事情顺不顺利,就要看阿烜能不能开个好头了”
权烜这句听得半懂不懂的,只先记下来,问道:“所以孤现在要做的,就是拉拢桓襄侯,好让剩下的人知道自己应该效忠的人是谁?”
姜齐的思路也顺着这一次的谈话理清了脉络,他点点头
人总是中庸的群党之徒,会跟第一个作出反应的人
而这个反应越是决绝,越是坚定,后面的人便会越信任他
钟抑现在的暧昧本是为二公子扫清异党,却能够成为翻盘的一线契机
姜齐的心如明镜,眼前也透亮起来,他摘下白纱,伸手看着自己的五指,除了还有些模糊,倒是没什么其他的事了
权烜的小手也在他眼前晃了晃,被姜齐一把抓住,他惊喜问道:“姜卿,你的眼睛好了?!”
姜齐点点头,朝门外喊道:“福成”
福成从殿外进来,躬身回道:“姜大夫”
姜齐道:“你让椰青再来一趟,跟他说我能看见了,另外明日备一匹马车”
“诺”
权烜问道:“孤用去吗?”
姜齐的眼睛方能彻底能看清楚,权烜的忽闪忽闪得大眼睛撞了上来,他神情当中有些担忧,姜齐却捧着他的小脸,坚定道:“去,我们明日一同去接桓襄侯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