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天光在暮色中消失,浓重的黑暗泼洒下来,三十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城墙根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扭断了岗哨士兵的脖颈,骨节断裂的轻响在浓夜中随风而逝
京杀夺了刀挂在腰间,不曾回头看一眼,身后却伸出一双手,将尚且温热的尸体拖到暗处,手脚麻利地剥下衣裳套在自己身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消片刻,城墙垛口上再次伫立起官兵身影,仿佛一切如常
有个出恭回来的士兵推开哨所木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同袍诡异地垂头靠在角落,扭曲的脸孔被硬生生拧转到了背后,正用那双空洞放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的惊叫都未能出口,一道冰冷的刀光便已掠过他的咽喉
京杀手下的人动作干净利落,迅速地结果了城墙上剩下的官兵,整座城池依旧风平浪静,无人察觉这城墙之上已悄然易主
姜齐独自一人,坐在临街的茶馆中,从午后斜阳到华灯初上,他的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远处那座气宇轩昂的宫城
小二搓着手过来,赔笑道:“客官,您看这天色实在是不早了,小店要打烊了,掌柜的都已家去了”
姜齐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从包里掏出一锭碎银递给了他,笑得温和,道:“再等片刻”
小二欣喜地收下,脸上的笑容更殷勤了几分:“好嘞!客官您慢慢坐,小的给您续壶热的来”
他麻利地换了新叶,又添了炭火,茶炉重新咕嘟起来,只是此刻店内除了姜齐和他,再无旁人,无事可做的小二一时有些孤寂,加之这位客人一下午都沉默寡言,却眉目含笑,似是和煦暖阳,教人看一眼便觉如沐春风,他忍不住搭话道:“瞧客官一下午都望着那宫城方向,如今外面黑黢黢的,连个轮廓都看不大真切了,您还在看什么呢?”
姜齐看向这个满脸好奇的小二,并没有驱赶他,十分坦诚地跟他说自己在算账
小二把手巾往肩膀上一搭,疑惑问道:“我见大人一无账册在案,二无算盘在手,算的什么账呢?”
姜齐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示意他坐下,随即又取过一个干净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斟满,推到小二面前,伴着氤氲的水雾,他的神色也变得模糊
“我在算,若要重建这样一座宫城,需要多少银子”
小二刚拿起那杯子便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虽觉姜齐气度不凡,但一身简朴布衣,实在不像能操这份心的人物,只是这么些年他学着不让话掉在地上,于是接道:“那大人可有的算了,小的听那些修建宫城的工匠们闲唠过,光是征下这块风水宝地,就不知挤占了多少世家贵族的祖宅地皮,花销海了去了,据说里面更是豪奢,白玉铺地,金箔嵌梁,楠木为椽,琉璃为瓦,每座宫殿都种上了这种雪白花树,到了四五月,满宫城白茫茫一片,风一吹,花像雪似的摇,真跟天上仙宫一个样儿,只是原先的老国君没福气,没有搬进来便崩了,这样好的地方,他一天也没住上”
姜齐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心中一片冷嘲:箫昶啊箫昶,真不愧是他爹的好儿子
蔺本是箫昶的封地,连年与大乾征战,熵国上下惊惧,耗费举国之力,将蔺修建成陪都,到了老国君想要迁都之时,他却舍不得让父皇背上“劳民伤财、大兴土木”的污名,安排他手下的大臣们痛哭流涕地劝阻了
呵
修成这样煊赫辉的宫殿,怎么可能让他老子住进来
一阵夜风穿堂过,卷起窗外树上几朵细碎的白花,其中一朵轻盈地打着旋儿,恰好落在姜齐的手边,花瓣细密如丝,洁白如雪
“你喜欢流苏花么?”
小二见客人拿起那朵花细细地捻,大惊失色地倾身,压低声音提醒道:“客官远道而来,不知道在蔺都是不能多讨论这花的”
他抬手朝上指了指,惶恐道:“上面有贵人名‘探厉’,就是流苏木的别名谐音,禁卫军的大人们怕底下人乱嚼舌根,索性下了禁令,不许我们提这花的名字”
姜齐却浑不在意,笑着摇摇头,随手将那朵小花放在桌上,单手托腮,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哪怕明知是足以致命的秘密,也总按捺不住分享时那一瞬的扭曲快感,于是不管不顾,低声咬耳,高声宣扬
小二便是如此,见姜齐似乎真的不知内情,那点市井小民热衷炫耀秘闻的心思又占了上风,他朝窗下扫了两眼,再次凑近了姜齐,声音压得更低,跟他嚼舌道:“您竟不知道,这事儿在咱们这儿,都算不上秘密了,那些宫城里白花花的树啊,根本不是老国君要种的,是咱们大熵的大公子特意让人移栽的,就是为那位贵人种下的,只是那人可是他爹的妃子!”
小二自己说着,脸上就有了嫌恶鄙夷的神色,仿佛借自己的嘴巴说出来便脏了他这条舌头,却还是咽了口茶水,继续坚持道:“可要捋,他俩的缘分也是荒唐,那贵人本该是嫁给他做正妻的,两人虽不说郎才女貌,就年纪辈分也是可堪相配的,但咱们大熵的帝王家事就是一个字——乱!□□是传统,老皇帝年轻时,就干过强占自己亲嫂子的事儿,听说那位贵人生得极为貌美,有个当官的喝醉了酒,夸她‘螓首蛾眉,双瞳剪水’,小的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但意思就是美得不像话,只是红颜薄命,美人总是劫数多,她同大公子大婚那日,平地起了一阵妖风,她那红盖头早不掉晚不掉,偏偏就在老国君眼皮子底下给掀开了,老国君当场就捂着脑袋喊疼,说什么头晕目眩、头痛脑胀,硬是把婚事给搅了,后来又是请大巫跳神,又是占卜问卦,折腾了许久,最后说是非得把这贵人娶进宫冲喜,他的病才能好”
姜齐皱了皱眉,小二没注意,眉飞色舞继续说道:“那可是他儿子没过门的媳妇啊!大公子当时愣是忍了,亲自把到手的美人献给了自己的亲爹,那位贵人被抬进宫后盛宠不衰,生了许多小公子,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夭折,您说,这不是活生生的报应轮回吗?”
姜齐见他自己说得开心,那神情动作仿佛自己就在当场,便也知道了椰青为何总不耐烦听朝堂政议,却格外喜欢在市井茶肆听那些说书人编排自己身边人的秘辛
他默不作声,又提起茶壶为小二续了一杯,小二说得口干舌燥,见姜齐似乎听得入神,更来了劲头,带着几分“你有所不知”的得意,问道:“客官是不是觉得小的知道得太清楚了?”
姜齐未置可否,挑眉淡淡道:“好似无所不知”
“嘿嘿!”小二被夸得有些飘飘然,声音因激动拔高了些,又猛然压低,道:“虽然没嫁给大公子,但那位贵人把他迷昏了头,在老国君死后,许多人说她是妖妃,要她殉葬,大公子亲自割了几条舌头,把这位妖妃……不是,这位贵人,也带到这儿来了,十几年前的腌臜事,又因为这事,被从犄角旮旯里刨出来,我近日不知听了多少轮,自然清楚”
姜齐知道老熵王驾崩后,箫昶带德荣公主来此,定是给人献上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抿唇不语,只低头给自己添了一杯
小二见姜齐反应平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既畏惧又痛快的复杂神情,说道:“要我说,那位大公子也是个狠起来连自己都怕的主儿,老国君还没咽气那会儿,大公子就当着他的面,亲手结果了那贵人和老国君生的一个小公子,然后就……”,小二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手势,声音压得如同蚊蚋,道:“就霸占了她,后来传是专房独宠,不过她的日子似乎没有太好,说是有一回,王宫旁佛寺里超度了一个死孩子,据说就是因为这位贵人不愿意抱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大公子竟然为了取悦她,把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剁碎了喂狗!”
小二每说一句,姜齐端着茶杯的手指就收紧一分,指节微微泛白,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也越发阴沉难看,小二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讲述的王室密辛里,宣泄着那份猎奇的兴奋
“他疯得彻底,谁去他面前提‘流苏’、“炭栗”这俩字谁就没命,还不是一个人死,是死全家、诛九族的那种,所以哪怕那位贵人被这样折磨,现在也有好多人恨她祸水,尤其是我们和乾国正在打仗,而她又是乾国公主,但要我说,实在是有些冤枉她了”
姜齐点点头,支着头垂眸看着茶碗里的水,说不出什么话来,那小二看这客人是个心软的,便安慰他道:“客官甭太往心里去,说到底,他们国人都不心疼,我们这些外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姜齐一愣,本能的就还嘴道:“她是大乾公主,大……乾国熙瑞太子的亲姑姑,她的母国若知她受此非人折磨,怎会不心疼?怎会不设法接她回去?可你也说了,现在‘流苏’二字提都不能提,她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若非你好心陪我说话解闷,我连这些皮毛都无从知晓”
小二一拍大腿,想要让他知道自己天真得多可笑,语速极快地反驳道:“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大乾那边门儿清!只是不在乎罢了,您想想,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连那边什么侯爷和死了的那个太子,他们那些床笫间的腌臜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上至王公贵族……”
姜齐立刻拧眉厉声道:“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