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是在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敲击声中清醒的。她根本不敢赖床,慌慌张张起身穿衣、编辫子。

    在龟公和婆子争执间,阿林慢吞吞靠近,然后极为迅速地给自己的早餐多加几颗米。

    早餐结束,阿林的工作就开始了。荒唐了一夜的醉春楼白天关门谢客,阿林的工作就是打扫,再去把垃圾背到东街口。

    伺候姑娘的好活是轮不上阿林的。阿林长相用老鸨的话,那叫“粗鄙”,伺候姑娘的精细活哪能轮到阿林。

    阿林也怕姑娘的那些个爷。曾经阿林有个同乡,叫阿月的,很美。阿林每次看见阿月秀美的脸庞,总要脸红。

    白白净净的阿月再见就是一身的红色。村里的月亮在这里也只不过是饭粒子,略有姿色,可以当小菜。所以一旦有哪位爷喝上了头,倒霉的也就是她们了。

    但理所当然,就算阿林的几吊钱是她全部的积蓄,也只能换一包药。药还没吃完,瘦弱的阿月就断了气。

    “阿月!”阿林哭着把自己从厨房偷来的那块冰凉软糯的糕放进阿月嘴里,阿月便含着糕去世了。

    最低等的流莺往往是草席一裹,送城外去。

    那晚天色很是怪异,但和阿林无关。阿林给阿月彭彭磕了几个响头。没有阿月,她以后日子怕是要更艰难了:“阿月,你在下面一定要保佑我啊!”

    其实阿林也不知道,阿月能保佑自己什么。

    但阿林自己争气——没办法长得太丑了。用妈妈的话,谁会看上一个吃圆肥蠢的烂泥腿子。因此瘦如麻杆的阿林天天做粗活,给姑娘端尿盆,给楼里抬粪。

    今天也是如此,倒了秽物,阿林急匆匆往回赶。回去晚了,妈妈怕不是又要骂她“死懒”,一天不给她饭吃。

    何况从东街口跑回去,已经是日暮西斜。要是不小心冲撞了什么爷,就不是饭不饭的问题了。为了让那些爷开心,打死一个在妈妈眼里吃空饷的算什么。

    阿月生前也弱小,死后护了阿林那么久大概是极限了。所以阿林从小门猫着进去,就冲撞了一位找刺激的爷。

    “什么臭气?”衣着华贵的公子嫌恶地推开姑娘,甩袖子往楼里找妈妈要说法。理所当然,找到作为源头的阿林比找到妈妈更快。

    “好哇!”公子勃然大怒,脸上的肥肉不断颤动着,对着姗姗来迟的妈妈骂道:“你们醉春楼就是这样招待的!”

    阿林根本不敢听公子说了什么,也不敢听妈妈怎么狡辩,甚至不敢发声求饶。她只能一个接一个磕响头,重重磕下去,身下的硬土逐渐蔓延开深色的血渍。

    公子当然是一气过不来。左右妈妈也想,就这么用阿林命了结一桩麻烦。她早就嫌阿林太瘦弱,干活都不利索。

    阿林早已眼冒金星。恍惚间,她心想,阿月是不是快要来接自己了。

    早些日子,楼里有个替大家写曲的读书人,听说很会算命。阿林委托一位姑娘的丫鬟替自己问了问,希望阿月一切安好。

    丫鬟没好气地说:“入土为安,就没问题了。”其实她根本没问,阿林给的钱不够她去客人面前丢人。不过,阿林傻,说什么她都信。

    阿林真的相信,阿月在下面好好活着,活的比楼里的花魁娘子还要富贵。

    阿林意识已经快消散了,迷糊想要是去了地下,也不用害怕。她有阿月这个靠山。

    “哎哟,我的好女儿,怎么还在这里傻磕啊。”妈妈忽然慌张止住了阿林的动作,不许她就磕死在了这里。

    阿林额头上的血早就模糊了她一只眼睛,剩下那只也因为蒙着一层泪,看不分明。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黑暗的夜里多了一层华贵的蓝。

    是她看不得的贵人。意识到这点,阿林根本不敢仰着头,哪怕还晕着,都立刻又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三……三爷!”那公子似乎也是吓破了胆,发出的声音,比楼里的莺莺姑娘,还弱,还小。

    “嘿嘿,三爷。您……您怎么来这种地方,也不知会小的一声?”公子强颜欢笑,企图和三爷套近乎。

    “我想来就来了。草菅人命啊……”被叫做三爷的人还很年轻,最多幼学之年,声音还很细嫩。但其中那股威严,阿林在楼里这么多年,没一个能有他这般浑然天成。

    “爷,怎么不打招呼就来我们楼里,也没好生接待。”妈妈也是人精,猜是这位三爷不喜血腥,连忙接过去:“我也是,教训女儿下手重了些。”说完,连打自己脸颊几下。

    一回头,看阿林又磕下去,动也不动,暗骂这果然是个蠢的,没眼见力坏她好事。又看没人帮她把阿林搀起来,只能自己蹲下肥胖的身子。

    一靠近,妈妈的脸色就变了。没想到,这小贱皮子居然这么臭!等三爷走了,看她不打死这个搅黄生意的赔钱货!

    妈妈的迟疑落在三爷眼里,让他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李福,把她拉开,不想扶就别扶。”

    妈妈吃痛一声,就被三爷身边人给拉开了。连妈妈都这样,阿林就更难说了。

    “起来。”三爷竟向着这一身血泥的脏丫头伸出了手。那只手白净、温润,显尽了主人的养尊处优。

    阿林不敢去碰那白玉,瑟瑟摇了摇头。

    然后阿林视野中的泥土上,多了一抹耀眼的蓝。那种蓝阿林无法形容,比夏季的秦淮河还蓝,还要闪亮。就算在这样黑暗的地方,也隐隐流转着光芒。

    像是有着一轮月亮的夜空。

    三爷也嗅到了阿林身上的气味,微微皱眉,却并不介意。他一用力,尽是强逼着阿林站了起来。

    李福看到这一切,犹豫出声:“爷……”这粗使丫头真是好命。

    阿林更是如在梦里,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借着这天上人的力,站了起来。而往日威风的妈妈,还在一边瘫着呢。

    “叫什么名字?”

    阿林下意识抬头——这是一种因为震惊而无意识的行为。于是她便毫无防备撞进了三爷的眼睛里,那是一种与那些爷完全不同的清澈,是澄澈的夜空。

    三爷似乎以为阿林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阿林不可置信,喃喃重复:“名字?”

    很久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因为阿林的名字无足轻重,醉春楼只是需要一个倒秽物的粗使,不需要“阿林”。

    她的名字,阿林,由来很简单。母亲摘野菜,在林边生下了她,所以大家都叫她“阿林”。敷衍,随便,但就是阿林的名字。

    “阿林……田,田阿林。”说出那个以为此生再没机会完整说出的名字,阿林如释重负。

    “阿林?”阿林那极普通的名字,由三爷说出来,竟是一种说不明白的暧昧。

    “是……”那样风光霁月的人就在自己眼前,阿林不由得为自己身上的脏臭而惭愧,又低下了头。

    “好名字。”

    阿林原本纠结得开始掰手指头,闻言一愣。好名字吗?可这就是一个普通而随便的名字,怎么会被衣着华贵的公子赞美?

    三爷看出眼前瘦弱小女孩的疑问,耐心解释:“阿林,在我们满语里的发音里,意为厚重的大山。”

    大山。阿林当然知道山。在她的家乡,群山清脆连绵,从村子到隔壁村,就要一天一夜。而灾荒年时,光秃秃的山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想要活命,必须得翻出去。

    阿林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样的庞然大物有联系。

    “山?我怎么会是山呢。”阿林慌忙推辞着,尽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推辞什么。但总之,阿林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山。楼里所有人都笑过她,说她活该是扶不起的烂泥腿子。

    三爷因为她抗拒的态度皱起眉头,而一旁察言观色的李福终于找到机会展现自己:“三爷说好,你接着就是!”

    确实是傻丫头,福气来了都接不住。

    不过阿林不接,有的是人帮她接。那边被推开甩得直疼的妈妈,看见阿林这么不上道,寻思这不就是一个机会。混迹三教九流那么久,妈妈也是锻炼出厚脸皮的本事。

    妈妈也顾不上阿林身上的泥与臭,直接把阿林推出去:“三爷从京城远道而来,仆人什么自然不缺,但粗使伙计什么难免顾不上。”

    “我们阿林对这可熟悉了,三爷不妨带回去,也好帮忙多干些活。”

    妈妈也是病急乱投医。阿林本身底子就不好,现在又是磕出一头血,又是臭出一身汗,也好意思向三爷推销。

    但好在,三爷似乎本来也打算收下她。

    “你愿意和我走吗?”三爷看向阿林。阿林看着他一张一合,吐出那个做梦也想不到,会被正式喊出的名字:

    “田阿林。”

    阿林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淹没了,只觉得这比偷吃的点心还要甜蜜、还要软糯,让她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妈妈反应比阿林快些,忙推她一把:“女儿,愣着干什么?”

    阿林如梦初醒,慌乱跪下,对着三爷磕头:“求三爷收下我。”

    三爷似乎没料到阿林又下跪,正想又将她扶起来。但这一次,妈妈懂事了。不等三爷动手,自己变将阿林搀扶起来。

    妈妈捧着阿林那张说不上好看、脏兮兮的脸,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讨好对着三爷说:

    “我们阿林,真真是得遇贵人了!我早知道,她是个有福的……”

    从未被妈妈如此对待的阿林愣愣,下意识想去看她的救命恩人。却只看见了那蓝色袍服下,坠着明黄流苏的美玉上,隐隐盘着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