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出来,帮忙看看四周环境。”屠留对忙活了一晚上的柳盖轻声道,她坠在蔺红叶身后数十步,这个距离应当是听不清的。
“还来?这里与寻常地方不同,昼夜颠倒,白天的鬼气比晚上还重,要是真有事,可不是你卸掉一只手能解决的。”柳盖忧心忡忡。
“我也想绕出去。”屠留微微蹙眉,盯着前面埋头拨开草丛走路的背影说,“可是你觉得我现在把他打晕带走,之后还能学到真东西吗?”
让蔺红叶教她,是屠留现如今能接触到的唯一打破垄断加速提升的方法。但其中为难之处就在于,她对香修法术的框架没有概念,也分辨不出来对方所说的是否毫不藏私。
两人形同陌路时尚且如此,更不用谈,蔺红叶若对她怀恨在心,教出来的会是什么昏招了。
法术玄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像一招对敌的术法,换个方向,那不都打到自己身上了?
比起外界潜藏的危险,屠留更在意自身的漏洞。
“还是顺着他吧。这里怨气深重惑人心智,也不能怪他心情不好。”屠留平淡道。
“哟,要不是我知道你是什么德性,这下都要直接拜倒高呼情圣了。”
屠留无视柳盖的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那你跟不跟我走?”
“……走走走,我就爱凑这邪门热闹好吧。”柳盖咂咂嘴,被屠留放出魂体领域,潜入茂密树丛之中。
蔺红叶忽地感到手臂一寒,似乎有什么脏东西在林间隐现。
他回头望了望,见屠留仍然跟在身后,一时之间竟不知应当作何感想。
这么一回头的功夫,脚下踩空,蔺红叶没忍住惊呼出声,整个人快速地向下坠落!
“这……”柳盖呆若木鸡,秽香的手段难道不是如影随形地附体攻击吗,怎么还带大变活人的?
“跟上!”屠留只喊了一声,便往蔺红叶消失的地方追去。
——
眼前树根虬结,虽然距离不深,却仿佛掉进了丛林的底端,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屠留站起身来,隐约在树根的交错之间找到亮光,暗黄色的星星点点,在黑得如同黏墨的视野中格外分明。
“红叶?红叶?”她试探着喊了几声,只从左前方听见一声钝击。
像是鞋底用力踏在树根上的音色。
循着声音来源,她从地里把狼狈不堪的小公子挖了出来。
他的运气不太好,摔在了屠留前方的一块烂树根系,一只脚陷进泥里,差点拔不出来。
屠留借着微弱亮光大致检查了一下蔺红叶身上要害位置,没发现有什么不妥,顶多就是崴了脚。
“……谢谢。”蔺红叶说完抿着嘴想要走开,又被屠留拉住。
还是隔着衣服,只拉扯布料,别的地方秋毫无犯。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我们上去吗?”屠留尽量放缓语气问,即使这在柳盖听起来也还是很僵硬。
她对人情态度方面的感知虽然减弱,但基本的推理能力却没有丧失——根据短暂的相处经验,屠留大致摸透了蔺红叶最容易为哪种话术动容。
他好像需要体现自己的能力,才会开心;如果让他跟在身后乖乖走,即使为他好,也概不配合。
屠留想,了解喜恶、调整方式,和分析法术记住规律是一样的,暂且这么相处着吧,反正她们俩在一起利大于弊。
“没有灵剑很难移动的,何况是这么低矮密闭的地方,简直像口棺材——你试试击打岩壁和树根,能不能……”蔺红叶说着,鉴于环境昏暗,要去抓她的手示范。
他的掌心穿过衣袖,碰到一片虚无。
屠留连忙往后退了退,身后空间狭窄,只挪动了分毫。
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是秽香,否则移动书库就飞了!
“你……”
屠留抖动衣袖,将左手处的布料向上挽起,露出骇人的断口。
“抱歉,是昨晚起阵消耗的。能不能别碰我?”这话如果是蔺红叶说的,倒很符合他一贯的要求,可提出的人是一向无所谓的屠留,气氛就变得怪了起来。
原来她昨晚真的在守夜。
“对不起,我不知道……”蔺红叶手足无措,面有愧色。
原来别人对他示弱,蔺红叶会觉得不安吗?即使在愤懑情绪被环境煽动的当下,占据上风的还是愧疚,人类的情绪真是神奇。
屠留默默记下另一特征,语气无波无澜:“没事,你能做到吗?”
别等下给她来个穿鬼而过,那就太刺激了。
“可以!”
蔺红叶麻溜地应下,把他昨晚藏起来的攻击法术,挑了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和盘托出,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说了一炷香的功夫,头上脸边全是细密的汗珠。
不过屠留是看不见的,毕竟树根底下能见度过低,最多只能看出个嘴唇张合的轮廓。
屠留听完大致尝试了几次,便空出右手揪住蔺红叶的衣襟。要想带人上去,便不得不牺牲掉另一边的机动性。
灵香能量也不够,可她还得留着左边的断臂,用以触达精准的位点。
屠留面不改色地从自己大腿上卸了一块肉。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甚至于蔺红叶在注意到她结束的动作时,血腥气才溢散出来。
“你的身体还挺像人的。”柳盖感慨道,寻常秽香哪里有这么拟人的血肉感?
可惜精神状态不像人。
“你抓着我的衣服就好。”屠留嘱咐蔺红叶一句,随即运用不甚熟练的简单击打法术,将血块中凝结的能量汇聚于掌,再打向树根。
空气中那股柿子味混合着血的热腥又鼓噪起来,蔺红叶这次还是很想吐,但他尽力忍住了。
“啪——”“啪!”有微弱的灵光闪动,蔺红叶将注意力移到那些橘色的光点上,一时间震惊地瞪大眼睛。
香魂香魂,顾名思义是香气与魂体,均为无形之物。特别是燃烟修为的小香修,能量低微运用不佳,引香时只闻气味,不见其形,才是常有的状态。
引香成气,有如实体,那是聚形修为的修士,才会在交战的时候溅出有色泽的亮光。蔺红叶从前远远见族内大能施展法术时,有幸围观过几次。
屠留现在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是他一不小心教到了天才吧?
不过现实残酷,没有给蔺红叶留下多少思考“我妻主是香修天才”这件事的时间。
屠留带着他勉强跃升了半人高,打眼望去却不是方才来时的乱葬岗树丛,而是一片雾蒙蒙的石墙。
仔细瞧,那石墙排列规整,横平竖直,按理说应当开阔豁然些。
但事实恰恰相反,这里反而比方才的树根层更像棺材……或者说墓室。
“你听过树宫枯冢吗?”屠留低声问,这一次既问柳盖也问蔺红叶。
擎在巨大树木根系上的墓穴。
这是一个积年累月的诅咒,在中原地区的哄睡故事中常作为恐吓孩子乖乖入睡的元素,属于集体共同记忆中的童年噩梦。
进入树宫的人会反省自己的罪恶,独自面对,在恐惧与罪恶感中肝胆俱裂而死,成为树宫的养料。但具体是什么方面的,小时候也没讲得多具体。
“不要危言耸听!”蔺红叶轻声斥道,他不想在如此逼真的噩梦中了此余生。
外面的世界多大,他要死也得死在光明正大的斗争中,怎么能被树下两掊黄土埋了了事?
还是跟自己结了契的新妻主……死同穴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啊!
屠留一如既往地没感觉。除了自己情绪淡漠之外,也因为所有的诅咒内容都只针对“人”,她又不是。
都当鬼了还怕鬼,那未免也太窝囊了。
此时正在强忍心悸的柳盖:……正常的鬼通常还能感到自己有片刻是人,比如这种场景。
这可是童年每个晚上都不敢自己一个人睡觉的罪魁祸首!能一样的吗?
“你看这里的布置,像个迷宫,也许走出去就好了。”屠留平日里听着欠揍的平稳语气这下却如同定心丸一般,一人一鬼听了直点头。
“那刚才我们所在的地方是?”
“最底层。就像修了几层楼,一层一层往上爬,不必慌张。”
其实屠留也不是很清楚,但她现在要是有犹疑的表现,蔺红叶和柳盖不知道要怎么六神无主,还是不要随便论述事实了。
墓穴中出现与方才树根层一致的暗黄亮光,与底下杂乱无章的排列不同的是,这一层的黄光总是两两一起,彼此距离很近,就像是……
就像是一双双黑暗里的眼睛。
身旁一人一鬼显然也看出来了,柳盖求着她要重回魂体领域里呆着,说是第一次感觉被人捉起来反而更安全。
蔺红叶则是不言不语地往她身边靠,难为他还记得方才答应屠留的事,只擦碰着布料,并没有碰到她的身体。
当然,如果他接触到屠留了,两个人看不清,也根本察觉不到。
人鬼两隔就是如此丝滑,又无色无味。
“选一条路走。”
屠留让蔺红叶做选择。到了这里,她仍然有心情履行之前探索得来的知识,给蔺红叶一些聊胜于无的主动权。
“那,这边。”蔺红叶全身神经高度紧张着,根据方才的记忆,选择了一条可能通往地面开阔方向的路。
他走两步就要回一次头,确保屠留还在自己身后。
如此数回,就在蔺红叶刚刚把心放回肚子里的时候,最后一次转头,漆黑的墓穴中却空空荡荡。
不见了!
他扭过身去,却在拐角黄光亮处,看见一个小姑娘。
蔺红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精神快要崩溃了,竟然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瞧着有点像她。
屠留的缩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