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疑点太多,阮府盛极一时为何突然被灭门?阮府为何容下一个边平人多年?连叔又为何偏偏救出自己?既然自己还活着,那么父母和幼妹是否有可能也被救出了?
阮淮竹心怀希冀,不愿也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
他自认感情淡薄,又自幼离开家,随师父天南海北地行医,童年时期关于父母的记忆早已记不清,但这两个月的温暖却是真切的。而且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虽然阮淮竹能感到父母待自己仍有些生疏,既想亲近又小心翼翼,但他却觉得自己与父母幼妹之间被看不见的绳索所紧密联结。
阮淮竹真心希望他们过得好。
见阮淮竹眼眸中情绪翻涌,衣衫上沾染血污和污泥,赫连赤忽然记起眼前这个冷静保持戒备姿势的少年不过十六岁,刚经历亲人亡故。······和自家小主上当年一般。
许是江南绵风细雨真的泡软了他的心肠,又念及这是自己恩公的儿子,赫连赤不觉语气柔和:“去吧。你父亲,也一直,在查。去了,你或许,能知道。
平沙事变实在太过蹊跷,赫连赤本是边平族的大将,在突袭中被包围,虽竭力反攻,斩杀数十人,但最终精疲力竭,被斩于马下,濒死之际又被当时汉军的随军医师林清言救起。赫连赤本以为突袭的是汉军,对汉族恨之入骨,但听完林清言的话后发觉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二人这几年来一直暗中调查,也有了些头绪。林清言会说得一口流利的边平语,赫连赤在阮府中便只与他交谈,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当下汉族与边平族正势不两立,不会有人想到阮府光明正大地留一个边平族将领在府中做杂役。阮殷倒是知道他的身份,但不知存着什么心思,或许是想将来借他的存在制衡登基不久,看似低调内敛,实则暗中清扫朝廷的小皇帝,对他和林大夫的调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知树大招风,阮殷这些年又确实为名利所累,干了不少不仁之事,还没等赫连赤派上用场,阮殷自己倒先被小皇帝除掉了,只是连累了恩人。赫连赤不禁在心里冷哼一声。
赫连赤此去正是要证实自己和林大夫的推测。林清言一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属实,但自己此行生死未卜,需要有人为自己托底亦属实。赫连赤知道,自己既然提及了林大夫,阮淮竹就一定按自己的话办事,并且查明事情真相。至于阮淮竹是否会置身于危险之中,那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了。
林清言是他的恩人没错,可阮淮竹又不是。
果不其然,听闻赫连赤的话,阮淮竹毫不犹豫将铃铛塞入贴身的口袋,又直直盯着他,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我的父母和幼妹······他们怎么样了?”
闻言,赫连赤上下打量了一下阮淮竹。能怎么样了?自然是死在阮府里了。与林清言相处也久了,赫连赤知晓林清言这人就是道义感太强,非坚持留在府里要为阮家赎罪。但见阮淮竹双手微微颤抖,暴露了他内心并非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冷静,赫连赤到底有些同情,只含糊道:“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
听了这话,阮淮竹虽稍稍安心,但内心仍是忐忑。若家人还活着,为何不与他在一处呢?阮淮竹还欲说话,赫连赤却扔来一件破旧的衣袍,示意他穿上遮住身上血迹。待阮淮竹套上衣袍,赫连赤早已不见了。
阮淮竹纠结了下,还是决定回一趟阮府,左右他回燕都不久,也很少出门,燕都无人知他是阮府中人,万一还能碰上父母幼妹呢?怀着这一点期望,阮淮竹回到阮府。
雕梁画栋早已变为断壁残垣,四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地面血迹斑斑,宣告着又一代权臣的没落。在阮府的门口,围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既有锦帽貂裘的权贵,亦有平民百姓。
这世上永远不缺幸灾乐祸的人。
“阮府原本那么繁华,连里面的侍女都恨不得拿鼻孔瞧人。看看,这还不是满门抄斩!”
“听说了吗?前些年四君子冤案,清官楚岱山横死家中,背后竟都有姓段的手笔!”
“真的吗?那不是阉党作案吗?当今圣上登基没多久就将其铲除了啊!”
“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没读过今早上四处传抄的阮殷十四罪书吗?和阉党勾结,姓阮的真是道貌岸然,满门抄斩,该!”
阮淮竹不动声色往人群中央挤,听到这话暗暗攥紧了拳头。
该?阮殷一个人犯的事和自己父母幼妹有什么关系?和满府上下有什么关系?不过都是皇权在上,杀鸡儆猴的手段。
到了人群中央,视线越过翎羽骑的盔甲,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绣花鞋——他昨夜才在母亲脚上见过,上面绣着母亲最爱的木棉花。
阮淮竹脑中登时嗡地一声轰鸣,他身体僵硬,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一张被白布盖住的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高高在上的天子一声令下,生命的逝去就这样轻易。
阮淮竹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待他回过神,自己已在出城的路上。
人在极度痛楚之时是哭不出来的,唯有一颗心被悲伤蚕食得近乎麻木。
阮淮竹拉低衣袍帽檐,向漫漫黄沙走去。
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
高堂之上,年轻的天子将垂落的发梢拨至耳后,露出眼尾一颗浅褐色的泪痣。
白发苍苍的阁老感激涕零地祝贺他终于成功清扫了阮党,夸他年少有为,将迎来太平盛世,他却知自己此举实在不仁义,但也是无奈之举。他表面谦卑,事事听从阮殷,暗中清扫策反了一部分阮党势力,又趁阮殷疑心尚未重,在年关派翎羽骑突袭抄家,使阮府灭门,杀鸡儆猴,令阮党残余势力和其他蠢蠢欲动的党派不敢轻举妄动。
他内心暗暗叹气,却保持温和得体的微笑将阁老扶起,同时下令:“将阮殷鞭尸示众,其他阮府中人,一概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