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浅浅在真的面见狐王面前,还最后挣扎了一下。
彼时树影婆娑,枝叶窸窸窣窣,在他们身上投下零碎阴影,无声的光影分割着他们两个势均力敌的面容。
阳光之下,浅浅浓密的睫羽轻颤,凝视着在她面前逐渐站的笔直,如同开锋利刃的男子。
此妖仪表不凡,绝非一般妖族可比拟。
寻常妖族哪怕得了机缘生了灵智开始化形,无法完全修成道体,有的妖即便法力高强也难逃原型禁锢野性难驯。
普通妖族所会出现的全部缺点,都未曾出现在这个自称大藕的莲藕精身上。
大藕他生的是一张比以美貌著称的狐族样貌都要昳丽精致的面孔,在他为浅浅凑近展示金镯的时候,浅浅的鼻尖都充斥着他身上浅淡的莲花香。
和其他男妖不一样。
又有如此品相宝物傍身,虽看不出有无符咒法力护体,但这样的宝物就足够证明他来历非凡。
大藕灼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眨不眨的。
他的下颚线俊美清冽,又因身高原因略低着头,压制了他方才与敌人对招时候的杀伐凛然,套上一层斯文雅致的皮囊。
笑意中透着苦涩,光影为她的高挺鼻梁落上阴影,一双眼睛穿云打雾:“好哥哥,我知道你心善,又受积雷山救命之恩,但这事并非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
说你心善,说我们积雷山救你有救命之恩,你若是真的做些什么,因果也有夹杂其中,哪怕不会立竿见影,到底会在关键时刻有影响。
大藕在阳光底下,好整以暇的看着小狐狸还能耍些什么小花招来打动他。
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白,小狐狸意有所指,但那又怎样。
大藕想若是他害怕因果,就不会心底里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屠杀了。
他无所谓生死,自当无所谓因果。
只是如今方觉人间恬淡,风光恰好。
“那就长话短说,你既然心悦于我,那我必定要有自己的担当,岂能教你独自承担恶果。”大藕做出善解人意的模样,噎的浅浅差点说不出来话。
——你也怪会演。
不过幸好,她有现成的借口,也不是无的放矢。
“你在积雷山也好,在七十二洞妖王麾下也好,既然有这般能耐,那不论如何都是有前程的,只是前程崎岖和宽大的区别。”
“你没有记忆,又身怀重宝和法术,安知不是身家显赫遭遇难题?”
“但你若是做了我的驸马,只怕要事事以我为先,我又脾气骄纵,你平白受委屈折辱不成,还会被其他妖私下里瞧不起。”
浅浅娓娓道来,她眼头鼻梁下的两点猩红朱砂小痣生的点到即止,不觉妖媚,却又不可方物。
大藕凝视着她那两颗小痣,目不转睛,轻笑一声,嗓音带着清隽的少年气,在浅浅听来是说不好就翻脸的霸道:“我之前听说,做公主的驸马是积雷山头一幸事,怎么在公主口中就不是了?”
“莫不是瞧不上我莲藕精,觉得低了身份,之前说的话也是虚情假意。”
她躲似的抬手揉了揉鼻梁,故作哀愁的突出一口气,借着演戏说出自己难以和其他相熟之妖说出口的难言之隐。
“因为我法力低微。”
“狐族之妖不论是五行之中的哪一属性,其修炼秘法都是源于拜月而来的太阴之力。”
矜贵的玉面公主,在任何妖面前都仰着头,她的出身足够她领先众妖,骄傲自得;就连在自己父王面前也是目无下尘的模样,因为浅浅知道自己父王有多么疼爱自己。
她之前可以在任何事情面前叫嚣着叫父王来办。
她本不应该脆弱,因为即便法力低微也碍不着她那奢侈靡费的生活。
她有父王疼爱,就足以覆盖法术的低微。
——修炼法术有什么好?既辛苦又劳累,还要身先士卒,她才不要,她才不喜欢。
——读书写字有什么好?她是妖,她又不需要隐藏身份在人族混点日子,她又不需要教化妖族,她学那么多有用吗?
浅浅就一直这么骗自己,骗了自己千年,好像把自己也骗过了。
好像她根本不在意修炼,好像她从来没有期待过父王寻来的师父能否带给她修炼的转机。
可她从梦魇中醒来,那种害怕父王出事的情绪她还可以父王面前展现,撒娇撒痴的叫父王和竹子叔叔注意身体有所防范。
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怨恨,她又该如何缓解?
她不甘心的。
她不甘心当一个废物,被亲朋当做易碎的宝贝供在高台,不甘心亲朋九泉之下依旧要为她日后的生活殚精竭虑。
可她只自己努力一下,只想着不给父王添麻烦,就招惹到眼前这个可怕的生灵。
浅浅毫不怀疑,他真的想要过自己的性命。
哪怕现在他收敛了杀意,愿意做出和谐深情的模样来与她做戏,她却始终恐惧那种可以碾压她的可怕。
猪八戒的九齿钉耙还是梦,眼前妖的火焰可是保不齐出现在哪一刻。
她的嘴唇抖得厉害,冷淡又平静的诉说着,放弃了故作可怜,反而佯装若无其事的模样,整个形态落在大藕眼里,叫他无端想起枕边那黯淡的无法点亮的潮湿烛火。
“而我的父王告诉我,我不能拜月。”
“不能拜月,就代表着我无法修炼狐族的道法,无法领悟狐族这么多年所留下来的经验杂谈。”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像是一只狐狸。”
——哪有狐狸,不能拜月的啊。
——就像哪有人族是没长头颅、没长手足的?
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啊。
可父王提起此事便一脸沉痛,对她的愧疚和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抔随时会消融的细雪。
她也就把疑问放在心底,不问不说不知道。
直到现在,父王都只以为她是不喜欢修炼。
“玉面公主,除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之外无任何优点,这件事四大部洲但凡听说过我父王威名的,都对我的废物行径如数家珍。”
“你若是在我身边,成了我的驸马,只怕也会被唾骂——”
“唾骂什么?”大藕直白问上来,像一支摒弃桎梏的利刃,逼的浅浅下意识后退。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她迎步上前迎难而上,轻轻笑起来,那张颜如春风的动人脸面,衣襟内掩藏的赤金项链几乎能把整个眼前都照亮。
浅浅太好奇,眼前这个藕精,在失忆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四大部洲那么多妖王就从未听过莲藕成精的呢?
他不该默默无闻。
他若是能真为她所用就好了。
真正想要动手的话,哪里需要说这么多,费这么精力?她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她现在还不懂,但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可以找到的。
“你差的时候说你.....贪慕荣华富贵,一定有很多小手段才能留住我,你好的时候会说你居心叵测,要害死我和父王,抢夺家产。”
大藕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但他现在自苏醒以来向来是不管纷纷扰扰的,他只在意自己想要在意的,把自己伪装成常人,实际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在乎。
他是想看浅浅漂亮的眼睛里沁满泪水的。
但他现在想要留住浅浅眼睛里的闪亮,好叫她永不蹙眉。
微风纷纷扬扬落在地面上,些许风调皮的落在浅浅锦缎般的发丝之上。
原本如流云的公主应该更加明媚,再配上她娇贵的调调,耍些小花招,而非如此憔悴。
——她的情绪像是潮湿过后再也点不亮的蜡烛没有关系,他属火,他能用温柔的火焰一点点烘干,蜡烛会亮起来,公主也是。
“无妨。”他说。
言语若真能利剑,他也能全部屠戮干净。
大藕伸手拂过浅浅跑出来的调皮发丝,浅浅用尽所有的气力阻止自己躲避,眼含热泪,但笑的璀璨,举世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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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在说完外头会有的风言风语之后,细细的观察大藕的每一处神情,确认他没有出现被说中的怒气。
这才放下挣扎,顺着这条在未来中没有出现的路走下去。
若是认命,她便不会竭力主张为父王寻求名医,就不会自己琢磨术法。
为什么不试试?反正既定的结局也不好。
凡有发生,她必须得到些什么。
但她没有想到,还有峰回路转的一日,大藕再一次伸手,浅浅以为他又想拂过自己的发丝,便放轻松,谁知他滚烫的指腹贴在自己眼下,将泪珠擦拭掉。
“或许,我可以为你启蒙。”
“什...什么?”
“狐族拜月修炼,是因为对太阴之力的吸收,你不能吸收月亮,那何不试试太阳。”
“可是太阳炙热,金乌可怖,我——”我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反正有我在,你死不了。”大藕抬头看太阳,依旧我行我素的说出在世界上堪称大逆不道的话。
浅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头顶的烈日,忽的一笑,胸前的玄鸟闪烁着光,和太阳仿佛如出一辙。
试试,试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耳朵里仿佛出现飞鸟越过的惊鸿啼鸣,还有人们呼嚎着悠长渊源的曲调,古老兽型面具在她面前涌现——
浅浅睁开眼睛。
手里,是一丝雷电出现。
浅浅笑着,又哭了起来,眼泪在大藕看来像是莲花上的露水。
好看,但或许不应该出现。
他想着,却骤然怔愣。
因为最能感受恶意的小狐狸,踮起脚来,亲吻在了他的脸颊上。
如同羽毛拂过。
浅浅迎着他眼底难得外泄的情绪波动,泪水还未干,就眨了眨,带着她与生俱来的骄纵,得意的说:“谢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