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裴思身后走进别墅时,阮白渺没想到,比起富丽堂皇的装修,自己会首先注意到一只垃圾袋。
透明的,浅蓝色,突兀地杵在沙发与沙发形成的直角空档里。袋口被拧成螺旋状,用活结扎得很紧。鼓胀的袋身清晰地透出里面金属罐头的轮廓,连同矿泉水瓶的塑料褶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看起来……
很熟悉。
这个念头刚从阮白渺脑海中一过,裴思就仿佛有所感应般,转头看了过来。
“魏群他们来过。”
他解释道。
“中心医院在两个街区外,加上附近商圈的辐射范围,这里是最理想的临时据点。”裴思一顿,“基地平时出来寻找物资,只要不跨过老城区,都会到这里休整。”
他说:“所以我们动作得快。”
阮白渺缓慢点头,一面明白了裴思刚才那副肃穆神情的原因,一面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他们从陈叔房间里出来时,裴思确实吩咐了魏群,让他带上几个人进城。
可眼下这……
阮白渺唇瓣微动,将一个滑到舌尖的问题咽了回去。
那是个非常尖锐的问题。
最重要是,不讨人喜欢。
而目光那头,男人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已经屈膝坐到大理石茶几旁。螺丝刀和老式相机被他拿在手里,正神色专注地研究着。
阮白渺从沙发另一侧坐了过去。
她抱起双腿,将身体卡在茶几和沙发中间,开始打量这个客厅。
平心而论,这里与她见过的所有别墅客厅没太大区别,挑高的穹顶,垂下的水晶灯,还有欧式壁炉和大理石茶几,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遵循着她脑海中华丽刻板的印象。可她却看得极认真,因为那雪白无尘的地面、气味干净的沙发,还有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
那里本该悬挂着一幅画。
或者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
又或是什么别的装饰。
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突兀的空白。
她视线久久地停驻在上面,仿佛那里仍保留着某个不复存在的影子。直到裴思的声音突然响起。
“没带你去科技园区和军事设施。”
空旷的客厅里,男人嗓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回响:“是因为基地建设初期,所有军工企业和科研机构都掏空了家底捐献。”
阮白渺闻言下意识偏头,却只看到裴思低垂的侧脸。
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那台老式相机上。
“而现在维持基地运转的设备,”修长的手指钳住螺丝刀,金属尖端精准地对准外壳接缝。男人动作很轻,像在拆解一枚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弹,腕部转动,伴随相机外壳发出的“咯吱”声,语气平淡且轻盈,“大多都是从尖端仪器上拆解、拼凑来的。”
话音落下,相机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哒”,外壳应声而开,露出内部精密的构造。
阮白渺呼吸也终于开始流动,长长舒了一口气。
裴思将拆下的外壳搁到台边,抬眸看了她一眼。明明眉宇沉静,神色也如同无风的湖面那般平和,但阮白渺还是捕捉到了,在那看似静止的水面之下,气泡正在悄然上浮的一幕——
他竟然在笑。
她轻轻一眨眼,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任由瀑布般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所以,”她就着这个姿势抬眸,“你就把我带来这了?”
尾音轻挑地微扬。
“你家?”
裴思动作一顿。
这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像火星坠入干柴,在他心尖猝然发烫。滚烫的热意顺着血管奔流,顷刻间便烧向耳尖,连呼吸都带上了点灼热的意味。
“……猜到了?”他没有看她,只是将手中的相机翻转了个方向。
略显暗淡的光线中,男人掌心的金属物件随着动作流转出清冷的微光,与他耳畔那抹淡淡的绯色形成微妙对比。
阮白渺没有穷追不舍。
“不是猜……”她轻声说,学着他的样子将目光落在相机上,“那总不能是…你们之前在这休整,第一次把螺丝刀落下,第二次把相机落下吧。”
裴思眯起右眼,视线穿过相机镜头时喉结轻轻滚动,将某个音节含混在轻柔的语气中。
“……嗯。”
他应道,嘴唇绷成一道克制的直线,“只有这里……才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
阮白渺:“那这里……”
尾音低下去。
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就像刚才那个未能出口的疑问,此刻的她再次陷入同样的踌躇。沉默在彼此间凝结,像眼眶中一滴悬而未落的泪水。最终,她还是合上双唇,任那个已经清晰可辨的问题在交错的呼吸间无声徘徊。
裴思唇角依旧绷着,指尖的螺丝刀抵住相机镜头边缘,轻轻一挑。哒的一声,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形光片应声而落,掉在台面上弹跳了两下,然后归于平静。
他没有多看圆片一眼,而是开始利落地重组相机。金属零件在他手上精准咬合,发出细微的、精准的咔哒声。
然后他开口了。
“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阮白渺一愣,瞬间抬眼看他。
“病毒爆发那天,我父母去了马尔代夫。”裴思的声音混在器械组装的声响里,低沉又清晰,“人没在家。”
咔的声,他将相机外壳严丝合缝按上。“但家里没能幸免,是照顾了我二十年的阿姨。她把自己反锁在地下室,用晾衣绳捆住手脚。我在家待了几天,结果后面来了一群……人……”
话语迟滞地断在空气中,裴思微愣,随即将相机转了个面,开始检查每一个接口。
“我杀了阿姨,之后也离开了。”
没有提及中间的事情,也没有解释那群人的结局。裴思掂了掂手中组装完毕的相机,利落地起身:“我拿去车上充电。”
阮白渺仰起脸看他,应答声混着呼吸一起溢出:“好。”
她视线追着裴思,看着他走到门前,抬手拉开门的瞬间,灿金的阳光决堤般涌了进来,为他镀上一层流动的光边。
一秒。
两秒。
站在门口的男人忽然转身:“要不要吃东西?”他问,没等她回应又补充道,“你从醒来到现在,应该什么都没吃。”
“咕噜噜——”
一声突兀的异响突然炸开。阮白渺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条件反射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等她意识到什么而抬头时,裴思唇角的笑意已经完全压不住了。
更甚者,那抹弧度还从他唇角逃逸,一路攀上眼尾,在弯起的皱褶里藏进星点的光亮。
他转身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阮白渺坐在原地,在一片赧然的静默中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声,比一声清晰。
*
他们足足吃了五个罐头。
严格来说,阮白渺只解决了一个半,因为她嘴里还嚼着第二罐的边缘肉块时,裴思已经风卷残云般扫空了三个。他吃相不粗鲁,就是速度惊人,看得阮白渺有点愣、还有点撑。
于是她手中剩下的半罐,也顺理成章地进了男人的肚子。
就这,阮白渺还饱得直打嗝。
反观裴思,跟没事人一样,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便又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相机充好没有。”他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停顿,“你……”
阮白渺听出来了。
她困惑地抬头,对上裴思垂落的视线。四目相对下,男人喉结微微滚动,然后:“等下去换身衣服?”
“……”
阮白渺揉着肚子的动作慢慢停住:“啊?”
“持续运作的电子设备……会散发出微弱但恒定的热量,比体温略高。”裴思说着,声音逐渐找回往日沉稳的节奏,咬字也像经过校准般清晰,“我用改造过的相机扫描你的身体,理论上是可以捕捉到这种温差。但设备太旧,加上条件有限,所以需要尽可能的排除环境干扰因素。
“只是本来……”
他说着,目光突然游移到墙角,语气又融入了点不自然,“是考虑用车载收音机给你做电磁扫描。”他再次与阮白渺对视时,神色也露出了些许无奈,“但魏群他们随时可能折返,太过明显的改造痕迹,可能会暴露你的身份。”
阮白渺安静地听完:“好。”
她手心压在大理石台面上,借力站起时,衣服擦过后背的沙发皮革,摩挲出细碎的声响。“那我……”
她站定,睫毛忽地颤了两下,像是不知道怎么问,嘴唇分开又抿紧,最后吐出一句磕磕绊绊的,“衣、衣帽间在哪?”
裴思:“三楼,右手边第二个房门。”
“我换完……下来?”
短暂的沉默。
裴思说:“十分钟。”他看着她,嘴唇再度抿成一条直线,“在房间等我。”
衣帽间里。
阮白渺慢慢在衣服间穿行,指尖高抬着在悬挂的衣架上游走。丝绸与棉麻接连擦过她的指腹,却始终没有打断她脑海中肆意生长的画面。
裴思毫无疑问的强壮。
抬手时隆起的肩胛轮廓,弓起身体时凌厉又干脆的后腰弧度,还有那隐约浮现的脊椎沟壑。这具身体的每一处线条,都无不在宣告他天生就是猎食者,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手钉在身下,扼住咽喉。
她也记得被这具身体笼罩时的温度。
滚烫得像熔炉,宽度也刚好将她吞没。她毫不怀疑,如果真的能被他完全纳入怀中,那混合着硝烟与血气的雄性气息就会化作一张炙热的网,一寸寸将她锁起来,保护起来。
要想伤害她,就必须先撕开这张用体温编织的网。
阮白渺指尖突然陷进某件真丝布料,凉滑的触感瞬间缠绕上来,却没有降低划过她脑海中的温度,反而让她呼吸乱了一瞬,唇角也不受控制地绷紧。
如果要织就这样的网……
她得先让他的心跳为她失控。
裴思这人太理智,也太克制,只有浅薄的好感和泛泛的保护欲是不够的,毕竟后者并不需要她太过用力就能得到。
得激发他的占有欲、破坏欲,以及……献祭欲。
就像谢怀周对她那样。
她垂下眸,手腕翻转间带起真丝布料的涟漪,像在搅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