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客房改造成的小型音乐工作室内没有开灯,最里侧墙面上悬挂的液晶屏上,《祭夜黎明》显示在尾奏暂停,房间主人离开太久,系统启动保护模式息屏,室内陷入无声的黑暗。
房门开启的轮廓缓缓将夜这角落撕开一道口子,又很快愈合。
一缕气息悠悠提起再深深释放,空间里才响起零落的脚步声,键盘被摸索着抚过,伴着一记钝涩的敲击,大屏重新亮起,有细碎的旋律从桌上传出。
沐着随旋律跃动的光,乔纳昔拿起耳机将厚重的耳罩紧压在耳边,推远旋椅坐下,耳机线把一颗颗废纸团刮扫到地上,骨碌碌地四散滚远。
“不够好,不够好……”乔纳昔游离地念着,手有些发抖便不自觉啃起指甲。
湿发糊贴在后颈,水珠经发尾汇聚成晶莹的一道,游走进松散的浴袍领口。
乔纳昔无视水痕带来痒意和潮气带走的体温,头脑中有无数想法齐声叫嚷:“这句节奏不对”“这里用弦乐不知所云”“歌被你做成这样还妄想转型”“星秀主办方真是眼瞎才邀请你创作冠军曲”……
好吵,闭嘴。
乔纳昔把自己拉近工作台,重重按下重播键,一手托着额头,一手握笔在空白谱纸上飞书。
从Diand Ash回来,《祭夜黎明》已被他逐字逐句听过几十遍,他早已麻木,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陌生感。
出发点本来是自我欣赏,听得越多,动机却越偏移,渐渐发展成自我审判。
低烧始终没退,又洗了冷水澡,这让他愈发难以思考。
手指也不听使唤,笔下一组组密集的音符张牙舞爪、难以分辨,字迹的落点将纸张生生划出个三角形的洞,最后连同一整张的面目全非,被无情揉进纸团丢弃。
以往遇到灵感出走的情况,只要出去疯玩一场,再回家洗个冷水澡,明明就能强制重启的。
现在不能了。
头脑中的声音有增无减,在说什么?听不清了,只能感受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攻击力。
无形的恐惧感沿着脊背蔓延开来,乔纳昔虚力地摘下耳机,靠着椅背把自己仰躺放下,是妄图刻舟求剑,把不良的情绪和思想抛诸身外。
椅背开合的角度有限,他不上不下地被卡住,光洁的额头上,眉心猛地揪起来。
“到底是哪里不够好啊?!!F*ck——”
耳机脱离了长线的牵引,狠狠砸向循环播放的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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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昔像午夜幽魂一样在陈设繁复的公寓中焦躁打转,怀里揣着一个玻璃糖罐,走几步就吃一颗甘草糖。
糖罐没多久便见底,他关上全部灯来到客厅,在寻常家庭会放电视的位置停下。
曼尔城中心的女神灯塔为庆祝圣诞,手中火炬彻夜长明,象征灵感的辉光由落地窗洒进 Winza顶层公寓,如一双温柔手,抚上巨幅画像中的少年面庞。
油画笔触勾勒出隐匿在云层中一丝不褂的躯体,不染铅华的脸上稚气未脱,垂顺的发丝若有似无地遮住懵懂又漠然的眼睛。
乔纳昔注视着画中那枚刻着两面神头像的硬币,将最后那点甘草糖抓进掌心,一把塞进嘴里。
片刻后,跟腱修长的赤脚来到四角烫金的沙发前,浴袍顺着小腿散落到地毯上,赤脚迈出丝绒面料围成的小圈,直接上了沙发。
扶手遮光形成的暗角中,有低沉磁性的男性低语,不来自同一个人,但都或多或少地相似,有人温柔调情,有人谄媚勾引,有人淡然叮咛……
阴影中泛着冷白光晕的躯体蜷缩着,脸埋藏在银色发丝中,手臂上的线条随由缓向急的律动绷紧、舒展,被一圈银光锁住的咽喉不曾发出愉悦的吟叹,更像是自虐而偏急的哼喘。
不知为难磋磨了多久,蝶骨上汗湿的长命锁终于起伏、泛红,极轻一声“啊”后,干呕引起呛咳,剧烈的换气间隙里,原本清亮无暇的嗓音被切割得沙哑、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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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踏,踢踏,踢踏。
视线中一个高挑的黑影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一个七岁孩童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
黑影快,孩童也快。
黑影慢,孩童也慢。
黑影停,孩童也停。
“别他妈跟了!啧,你也找不着家?”黑影几步跨到孩童跟前,推了一把脑门,“有完没完呢你!……发烧了?”
孩童仰起头,应景地咳了几声,眼睛眨巴眨巴地扯住黑影的衣角,说:“哥哥,我冷。”
黑影用气音说了句“草”,随后划开羽绒服拉链,手揣兜隔着把这狼狈小鬼夹进咯吱窝,又把酒瓶子塞给他,腾出另一只手把另一片衣服托着裹了裹。
“拿好了,别洒我衣服上。”
黑影的体温很高,孩童被夹在羽绒服里昏昏欲睡,脸朝下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双崭新的球鞋没有头绪地兜兜转转。
被一声机械的“叮咚,欢迎光临”叫醒,孩童眼中积雪的地面已经变成了反光的瓷砖,崭新的球鞋也挂了泥。
“那个…退烧药多少钱?”
“三十八块八。”
掏掏,换一边,掏掏掏。
哗啦啦。
“……出门没带现金,三块钱,能来一颗么?”
“来不了,抠开剩下的我卖谁去啊?”
“那三块钱能来什么?这小孩儿还有点儿咳嗽。”
“……甘草片儿。”
“那就它吧。”
滑~抠,滑~抠,滑~抠。
“我说小伙砸,大过年的你在哪儿捡这么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啊?”
“脏?外面黑没注意。”
孩童感觉周身一冷,随后被放到地上,没有了羽绒服的包裹,惨白的灯光一下刺得他睁不开眼,待他再睁开眼,眼前竟是那样一张脸。
鄙夷的,厌恶的,不屑的一张脸。
眼前人蹲下与孩童平视,审视过后,嗤笑一声道:“抱歉,你真的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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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昔从沙发中起身,脚下虚浮地循着光亮走去,手机在茶几上频闪作响,他却浑然不觉。
行走过程中不断撞到家具或摆件,他不知躲也不知痛似的,依然直直迎上去,几次下来面向偏转,他才能继续向前。
跌跌撞撞来到落地窗前,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虚空,抬起手扭动与落地窗融为一体的侧门,连通室外泳池的门开,冬夜寒风吹乱一头已干的银发,又灌进室内,呜呜地嘶啸。
“哥哥,我冷。”
说冷却不觉冷,赤脚仍然一步一步踏向泳池的方向。
电梯轿厢开了又合,一个皮肤棕黑的彪形大汉出现在玄关,手中的手机还亮着通话界面,他看上去有些着急,进了门直接往公寓里面走,却只发现他正在呼叫的另一支。
“Janus,你(还)好吗?”
彪形大汉挂断电话,原地自转寻找银发歌手的身影,看到窗外的情景一惊——
乔纳昔正一身C裸地绕着泳池边缘兜转!
曼尔十二月的天气还不足以让池水结成厚厚的冰,却也会是彻骨的凉,人若是在不清醒的情况下落入其中,不管是不是醒来,会不会游泳,都极可能有溺水的危险。
彪形大汉见状立即很有经验地噤声,以免把人吓到,他弯腰从沙发脚下的地毯上捞起乔纳昔的睡袍,尽量安静地向他靠近。
乔纳昔突然面朝泳池停下脚步,双臂向上小幅度抬了抬。
“J?我是瓦辛……”瓦辛侧过身,重心落在后面那只脚,空着的手伸向乔纳昔,尝试小声呼唤。
乔纳昔的头偏了偏。
“我给你,衣服,先穿……”瓦辛继续试探,靠近。
然而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乔纳昔迈出脚,踩空,落水。
几乎在同时,瓦辛撇下浴袍,一个猛子也扎进泳池。
乔纳昔被冰冷的水温惊醒,水深只有一米五,他还是应激地扑腾起来,怎么都站不稳,他想呼救,又被呛到,嘴巴里只剩咕噜咕噜的呜咽。
“抓(住)我!”瓦辛大声喊道。
瓦辛一手拉住浸水梯借力,一手环住乔纳昔的胸膛把人往上提,身上脸上结结实实被挨了好几下,幸亏他体格大有身手,否则主仆二人怕是要一起沉底。
乔纳昔总算看清身侧是自己的助理兼保镖,冷静下来不再扑腾,缓了口气后,踩着瓦辛敦实的D腿,攀着扶手被托上了岸。
等瓦辛上半身从泳池边探出,乔纳昔早已穿好浴袍,嘴唇被冻得发紫,脸上竟是副笑模样。瓦辛撑着健硕的双臂正要上来,乔纳昔不轻不重地踩住他的肩不让。
“谁给你的权利随便进我家?”乔纳昔俯视说道。
“泛,累要联络,不好梦游。”瓦辛保持着撑地的姿势不再动。
瓦辛是暹国人,瓷文说得稀碎,只能一组词一组词地单蹦,乔纳昔思维跳跃,其实能联想出瓦辛每句话大概什么意思,但能不能“听懂”全看心情。
就像现在,他明知瓦辛的意思是“是唐泛吩咐我过来的,最近你很累,我们要保持联络,我怕你状态不好又梦游。”但他现在心情很差,非不想听懂。
对对对,瓦辛是好人,乔纳昔是坏种。
乔纳昔收回脚,将湿透的额发捋到脑后,转身回了室内。
“切,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