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京城内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雨。
雨滴砸在马车上,急促地响着,车内的人却无暇顾及这恼人的声音,只一味地擦着脸。
“与安,多亏遇到你了,不然我可要淋成落汤鸡了,回家免不得又被夫人唠叨。”
被称作与安的男子轻笑一声道:“世子夫人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贤惠,世子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哼,也就是成亲早罢了,不然她肯定也跟那些贵女一般,抢你小子抢破头了。”武安王世子陈承平自嘲地笑了笑。
京城内谁不知道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宋青逸生得一副天人之姿,比那探花郎还俊俏三分,尤其周身气质清冷,让人不敢亵渎。
“外面发生何事?竟如此吵闹?”
“禀世子,前面是永和公主的车架。”
齐璇?这雨天她在前面干什么?
陈承平本就因为这突然的雨而烦心,马车还停在这里迟迟不动,要是回家晚了夫人又该让他睡书房了。
他刚想跟宋青逸抱怨,却看那个原本正襟危坐的人正掀开车帘,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梦萧阁门口,两匹身材高大的战马立在车前,车身以金丝楠木为底,四周装饰着纯金的浮雕,车架两旁整齐列着两排侍卫。
那是公主府的私兵。
如此大的排场也只能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永和公主齐璇。
听闻永和公主自三年前大病一场,醒来后性情大变,夜夜笙歌,更成为这梦萧阁的常客。
梦萧阁不仅是上京中最繁华的酒楼,更是最大的男风馆。
虽说小倌儿们卖艺不卖身,但遇到永和公主这种贵客,总有几个想要凤上枝头变凤凰的,哪怕无名无分地跟在公主身边,那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大雨都挡不住她听曲儿…”陈承平正说着,听到外面的人闲聊起梦萧阁。
“听说今天鹤明先生会在梦萧阁演奏!”
“是千金难买他一曲的那个鹤明先生吗?”
“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永和公主冒雨亲临?”
车外的路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陈承平看着宋青逸的脸突然想起什么。
“与安,你听说过这个鹤明吗?我倒是听说一事,不过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陈承平自顾自说着,没听到宋青逸搭话,以为他没听见,拍了拍他肩膀。
“永和公主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陈承平也下意识地看向外面,接着他听到周围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
只见一只素白的手缓缓伸出,搭在车架旁的侍女手臂上,接着一袭红衣站定在伞下,待人平整衣摆,才抬步走进梦萧阁。
“永和公主当真是挥金如土,那马车是纯金的吧?”
“不仅如此,你看到前面那马了吗?”
“那可是战马,普通人骑都骑不得,她居然用来拉车。”
“光顾着看马车了,没注意看公主相貌如何?”
“永和公主的相貌应当是上京第一!”
“我看不如沈二小姐…”
“沈二小姐算什么?永和公主才是这上京第一美人!”
“呵”
车内一直没说话的人突然冷笑一声,引得陈承平不由得侧目,不知道外面这些人哪句话惹到了宋青逸。
“世子刚刚说什么?”宋青逸放下车帘,想起陈承平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陈承平哪里还记得刚才说了什么,但他难得见宋青逸表露过不满,调侃道:“与安莫不是喜欢那沈二小姐?”,不然怎么别人说一句他就生气了。
“世子说笑了,我连那沈二小姐连面都不曾见过,何来喜欢一说?”宋青逸无奈。
“那你...”
“不知这鹤明先生是什么人?”
没等陈承平说完,宋青逸便开口问道,似乎不想继续刚刚那个话题。
陈承平一拍脑袋,终于想起那个早就被忘到脑后的话,他就是要说这个鹤明先生。
“鹤明先生是梦萧阁的琴师,不过要我说,他表面上是琴师,背地里干的可全是勾栏做派…”
“哦?此话怎讲?”宋青逸来了兴趣。
陈承平知晓他刚回京不久,平时下了值也是直接回府,除了一些不能推脱的聚会,一般很少与人交往,这些秘事更是无从得知,于是跟他解释道:“鹤明平时并不登台演奏,只在每月初十拍卖当天的琴声…”
“琴声?”
宋青逸没忍住打断。
“对,谁要是拍到了,就可以在天字一号房欣赏鹤明先生的琴声…”,看宋青逸听入了神,陈承平跟他买了个关子,“你猜,鹤明先生演出两载,都有谁拍到过他的琴声?”
宋青逸摇摇头。
“只有永和公主!”陈承平凑近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见宋青逸没什么反应,他又继续道:“大家私下里都说,那鹤明先生是永和公主养在梦萧阁的面首,只等驸马一定,便要抬进公主府…”
“不可私下议论公主!”
宋青逸回过神,冷声道。
陈承平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他,以为他是怕被人弹劾,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不说还有谁知道?”
宋青逸不语。
陈承平想要缓和气氛,低声说:“你可知,那鹤明先生长相与你有三分像…”
“世子见过他?”宋青逸终于开口,可面上依旧不见笑容。
陈承平摇摇头,“但见过你们两个的人都这么说...”,话音未落,他突然意识到不妥,随即解释道:“与安,你可别多想,那鹤明与你乃是云泥之别...喂!你干什么去?”
“去梦萧阁,见见这鹤明先生!”
梦萧阁内,被议论的两人正对坐着,丝毫不受流言的影响,一位穿着月白衣衫的男子正给对面的女子倒茶。
“鹤明,你当真想好了?”
齐璇瞟了一眼他倒茶的手,随即把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试图找到一丝不情愿。
可是,没有。
“鹤明的命是公主救的,鹤明身无长物,只有这无用的琴技和一身血肉…”
鹤明起身,缓步走到一把琴前,轻轻抚摸着,如同抚摸着一件易碎的琉璃,可仔细看,琴身上横亘着一道极深的剑痕,琴尾还有烧焦的痕迹。
如果有人见到,一定能认出,这琴是当年名扬天下的古琴,仓月。
相传苍月于一场大火中消失,与它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苍月的主人,昭国五皇子,贺昀。
“感谢诸位捧场,想必今日大家都是为鹤明先生而来,请大家稍安勿躁,鹤明先生将在一盏茶后登台!”
掌柜登台,指挥着小二们抬上来一道屏风,作揖安抚着已经开始躁动的人们。
“掌柜的,鹤明先生是不是相貌丑陋才不敢露面啊?不然一个大男人用什么屏风?”
不知道从哪桌传来这戏谑的声音,年过五十的陈掌柜循声望过去,一个华丽打扮的男人搓着手上的玉扳指,似笑非笑,他身边坐着一位样貌白净,身着青衫的公子,正皱眉斜眼看着他。
掌柜阅人无数,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这个男人是武安王世子,可他旁边的这位公子他没有见过,但不知是样貌还是周身的气质,竟隐隐透露出熟悉之感。
“鹤明先生两年前来到梦萧阁,每月演奏,漂泊无依,如今,他只想找一个安身之所。”
掌柜没有道破男人的身份,只是顺势说出今日的目的,没顾台下愈演愈烈的私语声,继续道:“鹤明先生演出结束后,各位即可出价,价高者可得鹤明先生入府演奏!”
此话一出,像是在湖水中投入一颗巨石,激起千层浪,大堂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吵得宋青逸头疼。
“吵死了,要不是来得晚二楼三楼的包厢没有了,咱也不用跟这群人挤在一起。”陈承平嫌弃地拽回被踩到的衣角,愤愤不平道。
“嫌弃人多就快走,给别人腾两个位置,今天这梦萧阁可是一座难求,早一个月就被订满了”
邻座不乐意了,要不是看他俩给的银子多,他才不会把这座卖给他们,要知道这可是他起个大早排队才订到的位子。
“早一个月?难不成那时候鹤明先生就有离开的想法了?”宋青逸一下就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
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居然连鹤明先生要离开梦萧阁都不知道,但面上只是点了点头。
宋青逸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一声“鹤明先生来了!”,随即有人附和,一时间,本就嘈杂地梦萧阁变得跟上元节的灯会一样吵闹,连宋青逸都没忍住揉了揉耳朵。
屏风后隐约有人影闪动,那人刚坐下,二楼突然传来一声:“三千两,请鹤明先生入府演奏!”
听了这话,底下的人都不乐意了,他们拿不出这么多钱赎出鹤明先生,只能早早占好位置等着听他一曲,可出价这人明显是不想让鹤明先生在这里演奏。
“有钱了不起吗?”
“就是,鹤明先生的琴声不是用钱衡量的!”
“...”
众人义愤填膺,恨不得把出价的人揪出来暴打一顿。
“两万两!”
干脆利落的一声从头顶传来,清脆却不失威严,直直地钻入宋青逸的耳中,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条件反射似的抬头望去,却只见门窗紧闭。
周围也开始窃窃私语,要知道,怡红院的花魁赎身也才一万两,两万两的价格简直闻所未闻,这人一来就出价这么高,明显对鹤明先生志在必得。
出手如此阔绰,不是永和公主,还能是谁?
掌柜显然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小跑上台询问鹤明的意见,然后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道:“鹤明先生将为大家抚琴一曲后随天字一号房的贵客回府!”
话音未落,悠扬的琴声传来,像山谷中潺潺的流水,流淌在每个人的耳边,一曲结束,久久不散。
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直到伙计把屏风撤走他们才发现鹤明先生早就没了踪影。
“永和公主!你不能独占鹤明先生!”
一道女声突然从二楼传来,宋青逸听出她就是刚才先出价的那个女子。
齐璇轻笑一声,推开窗户,目光掠过一楼,将目光定在二楼那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身上,“这位姑娘你也可以继续出价”
“我...”她还要说什么,旁边的侍女连忙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原本抬着的头慢慢低了下去,揪着衣角半响才说道:“我出三千两,借鹤明先生...”
“不借。”
齐璇喝了口茶,不管那人刺在身上刀子般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就是这一笑,晃了不少人的眼,陈承平听着周围的人在小声议论她的美貌,正想跟宋青逸吐槽,却发现他正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齐璇,像是一只猛兽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公主殿下,为何不先问问鹤明先生的意见?”
齐璇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子站在一楼,嘴角带笑,冲她行了一礼。
这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