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排在前面的女孩身上,她穿着一袭及膝白裙。
是可以穿裙子的季节了……
夏桥低下脸,目光落到自己的脚上——反折的牛仔裤腿淡蓝色,长长地垂在鞋背上,裤袋里还揣着一本残疾证。
她夏天也只穿长裤。
淡绿色的大巴车在站台停下。
下班高峰的车内位置满满当当,几个晚来的乘客只能牵着吊环站在过道,夏桥用手机滴了车
费,走到后车门的位置站着。
汽车缓缓重新开动,她手牵在黄色的吊环上,望着自己映在车窗玻璃上模糊的影子出神。
玻璃窗湿濛濛地铺满了小水珠,拥挤的、微微摇晃的公共汽车使她再一次不受控地想到了林
寂……
他们以前总是一起回家,就这样,站在车上。
再次靠站的声音打断回忆的氛围,夏桥身子往前靠,尽量多空出位置方便新上来的乘客向后
走。
可腿部却隐约传来拉扯感。
视线里,一把湿漉漉的雨伞勾住了她右脚的裤腿。
伞的主人并未察觉,仍旧往车后排的位置移动着,夏桥的裤腿也被带得扯起来了一些。略微露出一截冰冷的铁灰色的金属义肢。
夏桥赶忙弯下身将被勾着的裤腿摘下来,趁着直起腰时她悄悄觑了一眼车内其他人,大家都在自顾自刷手机。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
夏桥紧绷的心还没来得及放松下去,忽然感到有人在拉了拉她的衣袖。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
“姐姐,请您到我的位置去坐。”他有礼貌地说。
夏桥惊诧地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向了他指着的座位———漆黄色的老弱病残爱心座椅。
其余站着的乘客也皆很识相的没有将空位占走。
夏桥的心停跳了一秒,一张脸唰得一下青白青白的,她定定注视着那个系着红领巾,头戴黄色鸭舌帽的小男孩,嘴唇颤了两下,半天才发出一点儿声音:“不用……”
那个位置夏桥最后还是没有坐,她几乎是逃下车的。
-
电视早就预告过今天阵雨频繁,大家都是能不出门则不出门。
夏桥撑着伞恍神地走在只有雨声响彻的街道,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放着自己在公交车上的那一声吼,以及小男孩受到惊吓的脸。
雨水翻腾的世界里忽然跳进了一抹蓝色,一个穿浅蓝色短袖的高个子男人正难堪地站在屋檐下避雨,尽管已经在檐下,但斜风雨还是毫不客气地将他淋了个遍。
看着他缩在檐下的可怜模样,夏桥有些心软,她撑着伞走过去:“需要帮忙吗?”
男人朝夏桥看过来,目光相对,他的脸竟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对面的年轻男人也愣了愣,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似乎也陷入了同夏桥一样的疑惑———看着眼熟,却又不认识。
周围噼里啪啦的雨声不断,两人停在原地对看着。
夏桥努力在记忆仓库里寻找着有关这张脸的记忆。
一点点复苏的记忆让她先回忆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与这个男孩同姓,她上小学时最有威严的德育处主任,王成海。
夏桥恍惚记起他当时有个当时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经常在他们班级外的活动场地见到他,那个孩子是叫……
她的眼前有个虚胧的轮廓在一点点构画重叠,在一瞬间猛然回忆起这个已经深埋入记忆之海的名字。
王嘉鹤。
竟然是他。
她再度打量他,却仍是很难将眼前这个比她高整整一个头的男孩与从前那个还没她一半高的小鬼头联系在一起。
夏桥为这时光飞逝恍然了两秒,随后加快脚步从王嘉鹤身边走过去,即使真的是他,但凡是与从前有关的人和事,她一个也不想遇见。
“喂,等一下。”
王嘉鹤还没有想起她,见她走了,他想也没想便出声喊她。
夏桥装作没听见,只是加快脚步。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在她身后喊道。
见夏桥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王嘉鹤不死心地加快脚步追上来,他的腿很长,轻松几步便追到了夏桥身边。
他与她并排走着,微微低腰盯着她的脸瞧。
夏桥没忍住略微侧脸瞥了他一眼,视线相触,她看见他的长睫毛落下雨水来。
她飞快收回目光:“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他却仍跟得很紧,疑惑的视线也并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
王嘉鹤的目光看得夏桥急了起来,走得越来越快,几乎是在跑。
可残疾了的右腿实在是不方便,仿佛她越急,它越要和她作对,不知是哪一下没站稳,整个人一下子向前倒出去。
王嘉鹤急忙上前一步来拉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夏桥没有摔倒,人却意外撞进了他的怀里。
王嘉鹤下意识护住了她。还没等夏桥推开他,他便立刻松开了手,轻声道:“当心......”
夏桥往后退了几步,她抬起头,视线从那男人的胸膛挪到他的脸上。
雨停了,些许阳光透过白杨树的枝叶缝隙洒在王嘉鹤的身上,描绘出他已经可以称之为性感的脸部轮廓。
男人的眉目英朗,右侧面中有一点小小的红痣,更衬得肤色白净,头发剃成了短短的圆寸,现出额下一点儿俊俏的花尖,头型又生得很圆,看起来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有种想伸出手去揉他脑袋的冲动。
那个曾经崇拜她的小男孩已经顺利走过少年阶段,蜕变成一个大人了。
“谢谢。”
夏桥轻声说,她收回视线,在心内酝酿几秒,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你真的认错——”。
谎话还没说完就被忽然打断了。
“骗子。”
“什么?”
对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夏桥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嘉鹤却肯定地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这个骗子!”
-
“夏桥!”
毕业离校的那天,李雅琼来得晚了,校门口的车位早就被占光了,只能将车子停在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停车场。
夏桥正提着行李箱朝校外走,在身旁同学的嚷闹声中忽然听到有个男孩在遥遥地呼唤她。
她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王嘉鹤身上还穿着隔壁附中的校服,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眼尾竟微微有些泛红,脸颊上也有些湿漉漉的。
夏桥有些吃惊:“咦,不会是哭了吧?”
王嘉鹤不理会她的问题,急切问: “你下星期是不是不回来了?”
“是啊,我毕业了。”
夏桥边回答,边抬头望了眼头顶繁茂的梧桐树。
“……”王嘉鹤没说话,浓长黑密的睫毛在一瞬间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扑了下来。
夏桥一怔,下意识弯起指节想替王嘉鹤刮掉眼下的泪珠。
王嘉鹤忙躲开,难堪道:“男女授受不亲……”
夏桥扑哧一笑。
王嘉鹤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声道:“记得来看我。”
“肯定!就算你不要我来,我也要来!”夏桥用肯定地语气回答。
王嘉鹤“切”了声,为了压下嘴角的笑意,他撇了撇嘴,“那拉勾。”
“幼稚。”夏桥一边吐槽,一边伸手过去与他拉勾。
勾在一起的小指重新分开,夏桥倒退着向后走,朝她的小伙伴挥手告别:“拜拜。”
眼角的余光却朦胧瞥见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身影,夏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朝他看过去。
即使是毕业,林寂也还是一个人,他懒懒地搬着自己的书从教学楼走下来,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眸向她看过来。
夏桥即刻打住回忆,只差一点儿,林寂的脸就要出现在她眼前了。
想到他又使她一阵静默,那场意外发生之后,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序了。
悲痛占据了分分秒秒,根本无暇想起两人之间的约定。
虽然后来也记起过,但以往与健全时有关的一切都使她感到抗拒,更别说同时承载着她的过去以及有关林寂记忆的学校了。
“骗子小姐,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见她在出神,王嘉鹤伸手在她眼前一挥,带起一阵风。
“啊?”夏桥回过神。
“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王嘉鹤做出生气的样子,黑亮的明眸中却是掩不住地喜悦,对于这一次意外的重逢,他显然比她要惊喜多了。
“真的抱歉,我……”她顿了下,回避开真正的原因,“我毕业以后太忙了,不小心忘记了。”
“……我真的没认出来你。”夏桥选择继续说谎,“你变化好大,以前你的身高还跟我没差多少呢。”
其实王嘉鹤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完全就是从当年那个漂亮端正的少年合理长大成了一个俊美高大的男人,只是她将他忘记了一段时间。
“亏我还记了你那么久。”王嘉鹤眼中的喜悦一瞬间暗淡了一点。
夏桥有些歉意地笑笑,“说实话你还记得我,我挺意外的,毕竟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恨一个人当然很长久啦。”他走在她身边,将篮球塞进书包里,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什么?”夏桥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