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乐善浑身浸泡在热水里,任水没过胸口,带来一种窒息般的温暖,很快,暖意就从心向四周蔓延,冻了一路的手和脚也都有了知觉,逐渐舒展开来。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太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泡一次澡了。平常就她和薛宛住,不嫌挑水麻烦,也怕太费柴火,而在这之前,薛家虽是清流门第,这样的杂事也自有仆妇操持,是不兴小姐费心的。
水暖洋洋的包裹着她,仿佛荡漾在湖中央,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了。乐善情不自禁闭上眼,就要睡过去,还是红夫在外面提醒了一句。
杨娥做事妥帖,早叫红夫给她准备了衣裳,还说:“是我前年为元宵节做的新衣,后来人病了一场,没赶上穿,衣服还是崭新的,一直压箱底里。薛小姐,我看你我身量相同,应该能穿得上。”
乐善谢过,穿出来给她们看,也许是许久没穿新衣了,穿在身上就仿佛一具金刚罩,直叫她束手束脚。
“果然人要衣装,薛小姐真是好标致的一个人物。”杨娥点头,对她赞不绝口,又看了会儿,说:“就是瘦了些,再把衣服撑起来一点就好了。”
红夫不免要搭腔了,说:“小姐你还说别人呢,你也得多吃胖些,养好气色,不然后年穿上嫁衣,衣服里面空空荡荡,多不好看啊。”
杨娥脸上红晕飞过,笑啐:“好端端提什么嫁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我不打你。”
乐善是第一次听说,红夫闷在水晶观里没个人说话,见她果然好奇,说话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交代了。
原来杨娥自幼便和会稽江氏定有婚约,前些年,杨家大伯亲自去了一趟江南,替她相看了江家的六郎,江藻。
说起这位江家六郎,红夫得意得很,说:“未来姑爷厉害着呢,今年过年江家还来信说,他去年秋闱已中了举人,说不定今年就中进士,当状元,入朝做了官老爷。”
杨娥说:“当状元哪有你说的这般容易,薛小姐学养深厚,别叫她看笑话了。”
乐善笑了,恭维说:“红夫姐姐有一句话总归不会说错,说不定啊,小姐今年就是进士夫人了,我先向进士夫人贺喜。”说着,真要作揖拜下去。
“有一个红夫就够头疼的了,薛小姐,你快别同她一块闹我了。”杨娥无奈地笑。
笑着闹了一阵,红夫突然说:“薛小姐,你以前也是大家闺秀,想必也有未婚夫吧。”
这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乐善心想。
“红夫,快快住嘴。”
还是杨娥反应过来,怕触及她伤心,立刻出声制止,然后愧疚说,“这丫头说话向来没心眼,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乐善含笑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又说:“我还没到说亲的年纪,家里就出了那样的事情,别说未婚夫是没影儿的事,就有,世上雪中送炭太难,多半也会跟我撇清关系的。”
“哼,那他就不值得。”红夫说。
杨娥为宽她怀,说:“我相信总会有雪中送炭的人,薛小姐切莫太灰心了。”
乐善笑了,她当然相信。
雪中送炭虽少,终归是有的,就像乐善有次送药,无意听见杨家的家僮在对话闲聊。
一个说:“近日小姐身体大有进益,吃的更多些了。”另一个说:“那当然了,那女道长日日给小姐号脉,药方更是七日一换,只怕不见效呢。”
紫参已对杨娥失去效用,新药方里自然没有。
乐善一直等着她们开口叫停,杨娥却从来没提过,依旧是她采了多少的紫参,她便收多少——显然有意搭一把手。
自年初起,乐善每日给杨娥送药,多数有七八文的进账,日子眼见着要好起来了,薛宛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羸瘦,墙隅药炉的火彻夜不熄,整间屋子都充斥着浓厚的苦药味。
乐善执意请遍了房陵的大夫,就连水晶观里杜门不出的女道长也受杨娥所托亲自走了一趟。
来者无不摇头,对她说:“不济事了。”
她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不敢深解其意。回头看,今年本该满十三岁的宛儿,枯瘦如柴地蜷缩在茅草屋的陋床上,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呼吸轻的,几不可闻。她有负六姐的嘱托,她痛悔不已。
大多时候薛宛很乖,阖着眼皮昏昏沉睡,乐善托了隔壁老妇照看,自己则是起早贪黑地奔劳不停,为她延医问药。期间红夫来过一次,带来杨娥的关怀,走时留下一袋银钱。
然而药钱如流水般花掉了,乐善再辛劳,始终是杯水车薪,而薛宛也不见一点起色。
有日薛宛清醒些了,也能勉强进些汤食。她眉头难得蹙起,撒娇说:“姑姑,我想去外面晒晒太阳。”
往常乐善是不肯的,怕她吹了风更加重病情。这日实在拗不过她,小小的一个,脾气居然还大的哟,不答应说什么也不喝药。
但把她抱到院中时,乐善才惊觉,就这么小小一个,在她手里轻得仿佛一缕烟,随时可以飘走。
“姑姑,我近日总是做梦。”
“哦,宛儿做了什么梦呢?”乐善语气故作轻快,问。
“梦到爹娘了,还有徽儿,我们聚在一块,就好像以前在家里的时候。”
梦到与已故的人相聚绝不是好征兆,乐善心中钝痛,感到若有所失,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薛宛素来早慧,何况还经历了家破人亡。她一定偷偷背着乐善,无数次想过:“姑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就像徽儿那样?”
乐善摸摸她的脸,强自笑说:“谁说的,宛儿的病就快要好了,只要答应乖乖喝药。”
“姑姑,你别担心,其实宛儿并不怕死。”
小大人薛宛愁眉不展,说,“宛儿只是怕,倘若我死了,世上再没有姑姑的亲人了。”
乐善喉头一紧,匆匆撇过头去,不让宛儿看见泪滴滑落,为她担忧。
到初冬时,薛宛已经病得很重了,几度人事不醒,别说进食了,连喂药也艰难,乐善不得不辞了所有差事,专心看守她。
这段时光在她无疑是折磨,然而日子却难得慢下来了——被流放房陵之后,她就像个陀螺没有一刻的停转,现在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然后她发现,茅草屋里一切都有薛宛精心布置的痕迹:檐下清脆作响的铃铛,门前的艾草花束以及桌上她亲手做的药草香囊。
哪怕宛儿终日拖着病体不便出门,也远比她想象的热爱着眼前的生活。
可惜奇迹没能再次发生,薛宛在梦中沉沉睡去。那样孱弱的身躯,三年流徙时光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仍像乐善记忆中的那样子,但是再也长不大了。
此后,乐善大病一场。
怕她无声无息死在家中,杨娥打通监军关系,干脆把她搬到水晶观中,方便照看。
乐善起先推辞不肯,说:“我身上有病气,别过给了杨小姐。”
杨娥没答应,还笑:“奇了,我也是病人,怕什么病气?”
“常在观中,恐怕多有叨扰。”
“女道长刚给你把脉还说呢。”杨娥仿佛有点不可置信,说,“你身子骨怎么能比我还差?说是肝郁体寒,气血淤塞,好在你从前底子都在,只需好好调养,否则长此以往,只怕难有生养。”
“杨小姐说笑了,罪女早就是没有以后的人了。”乐善摇头,说着自暴自弃的话。
这两三年再累的活她也干过,身体怎样自己心知肚明,是快耗尽了,当然有她放任的缘故。
杨娥这次顿了很久,才说:“薛小姐,你没体会过当一个不健康的人,所以不知道活着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奢求。我很羡慕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哪怕是为了宛儿,你也不该糟践自己,要好好的活下去。”
想到茅草屋里的生活痕迹,那是宛儿曾热忱活过的印证,乐善不禁沾湿了眼眶,倘若病痛缠身的是她,多好。
眼下已是追悔不及,杨小姐说的不错,她只好代宛儿活着,代那些死去的族人好好活着。
乐善松了口,说:“杨小姐,你帮我太多,我实不知该怎样报答你。”
杨娥不免笑了,说:“谈什么报答,在我不过举手之劳。何况,我身上也没个常好的时候,红夫虽好,我和她却谈不到一块去,这样吧薛小姐,在你病好之前,你就当与我做个伴吧。”
之后乐善便在观中养病。
杨娥是典型高门里养出来的士女,一言一行一动一静,都合乎规范,即使从小在外祖母身边娇养长大,教养也很严格,从不落下一日功课,因此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相反乐善,爹娘就她一个独女,自小溺爱,纵野了她的性子,但凡是要沉下心做的,她都苦不堪言,学得自然马虎。
在观中时,她弹琴走音、下棋悔子,常闹得杨娥忍俊不禁,就连红夫也笑话她,背地里偷偷嘀咕:“这真能是薛家的小姐吗?”
乐善唯独擅画,看者无不惊叹,那些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就像从画中活了过来——那是得了她父亲薛翙的真传。
杨娥看过后也称赞,说:“不愧是文膺公的女公子。”
文膺是她父亲薛翙的字,她父亲是河西薛氏的异类,不爱祖宗家业,就热衷于闲情雅事,曾任国子监祭酒,后来退官不做了,在家里设了一间画斋,教出二三弟子,因而名闻天下。
其实世人不知,他此生最得意的弟子正是他的独女乐善。记得有日,薛翙给众弟子设题:画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筹莫展,香气真可谓是缥缈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如何能够画在纸上?
众人皆苦思不已。
有人画焚香,烟雾缭绕,有人画花香,春光灿烂……彼时方满十岁的乐善也来应答,她画美人倚栏凭望,罗衣飘飘,轻裾随风,顾盼间有光彩夺目。
有位叫周羣的师兄指点说:“小师妹,你离题千里了。”
乐善强辩说哪有:“美人迎风,气若幽兰,师兄分明呆子一个,不解风情,不知所云。”
小小一个居然振振有词,很有气势的哟,引得大家都笑个不停。
“好啊,哈哈,原来小师妹长大了,有了爱美之心。”
乐善也笑,说:“何止爱美之心,师兄们没见画中我浓墨重彩,用色大胆吗?今诚然已有了好色之心了。”
本来只是师兄妹之间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偏给有些人听见,分明不明所以,但先就端着教训口吻说话了。
她父亲的二弟子何衠说:“师妹年少,血气未定,务以清心为念才是,戒之在色。”
“食色,性也。”乐善绝不是站着挨教训的性子,倨傲地轻轻一睨,说,“难不成这世上只准你们男人好色,女人就不行吗?师兄真是好没道理。”
也许在杨娥身边的日子安宁又平静,不需担忧用度,不用害怕颠簸,总叫她不免想起从前欢乐的时光,总是不觉带出笑意。
然而笑着笑着,唇畔只剩下了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