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欣只觉得大脑肿胀疼痛难耐,吊着一口气终于睁开眼,怼在咫尺间的是一双深红的机械眼睛。
后脖子疼得要命,终于唤起右手拔出手枪。
啪——啪啪!
红色眼睛顷刻暗了下去。
贾欣大吸一口气,捂着脖子跪倒在地,血滴滴答答地流,心脏咚咚直跳。
治疗剂。
大脑还能思考。
贾欣摸出治疗剂照着大腿刺了下去。几秒之后,疼痛消失,眼里黑雾散了去。
贾欣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些。
那瘫倒在眼前一动不动废铁壳,刚才几乎要了她命的东西——一个人造人。
一枪打中了胸口。
人造人的能源核心和人类一样,放在心脏位置。
贾欣缓了缓劲,抬起人造人后脑勺。是普通家用机器人的标记。
一般双职工家庭都买得起,还有不少是公司福利,智能不算高,防壁等级也不高,经常沦为黑客的傀儡。
所以是被黑了?
但袭击我干嘛?
贾欣看到的那个凶器末端,与其说是针头,不如说更像针头包裹着的数据口。这东西刚才还刺在她后脖子里,前端带着深红的鲜血。
但她也不是电子脑啊,袭击错对象了?
还是说无差别袭击?
贾欣蹭了蹭满手血,因为没查到有用的东西,厌恶地把人造人往路边踹了踹。
确定最近没办什么会被人报复的案子,不过是些邻居间偷水的小纠葛。
贾欣吸了口冷气,扶住脑袋。余光瞥见远处路人在好奇地打望,见没什么热闹事,也就离开了。
在污染自然消退的几百年后,人类总算带着更先进的生物科技,从暗无天日的地堡回到了地面,建立了安全区。
但现有的资源依然无法应付这些人口。强抢偷杀屡见不鲜,仇视管理部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成立了不少有模有样的反抗组织。
贾欣这些在一线摸爬的调查员,当然也因为穿着同一套制服,被挂上怨恨名单。
管理部出于这种考虑,便按治安员的规格给他们配备了枪械和医疗包。甚至有爆破用的小型炸弹,可能是为了从什么地方逃出去。
治疗剂似乎对脑子胀痛不起作用,贾欣思索了下是不是回组里的诊所检查,但蹭了免费医疗是要写报告的。所以还是决定去之前案子里认识小医生那。
夜色暗了下来,街上的路灯也在不知不觉间点亮了。一到傍晚风就变得凌冽,贾欣搓了搓手把外套兜帽戴在头上,顺便把脏兮兮的血迹藏了起来。
要去的诊所在不远的居民楼里,走路几分钟就能到。
贾欣快步走着,如果不是心存疑虑,她也不会去诊所检查。
遥遥地看见门口蹲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贾欣把外套裹紧了些,以免露出里面的藏青色制服。
推开入口的铁门,扑面而来白色照明有些晃眼,不远处,一个瘦瘦的小老头坐在接待室,手边放着罐纯水,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
“……还有两天我们将迎来重建日140周年,管理人为市民朋友们准备了……”
“老王。”
“哟,我当谁呢,贾调啊,”老头转过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怎么,又有什么案子需要我配合。”
“私事。”
“啊?”
“你的正经活儿。”贾欣露出脖子,她在来的路上草草给自己缠了圈绷带。
老王笑了一下,没再多问。喝了口水,从接待室后面走出来:“到屋里等着。”
贾欣顺着老王的眼神看向那间明亮的小诊室,走进去,有些茫然地站着。
“外套脱了,躺上去。”
背后传来老王的声音,还有哗哗的喷雾声,大概在消毒。
贾欣乖乖地躺在面前仅有的一张医疗椅上,正好想休息下。
不一会儿老王就过来了,已经穿戴好无菌服和口罩。
老王用工具把贾欣耷拉在脖子上的小马尾夹了起来,立起躺椅,这样正好能看到后脖子。
“还行,伤口差不多快好了。又上哪干架去了。”
“……脑子难受,帮我看看。”
“我可没开颅资质啊,”身后窸窸窣窣,“给你做个扫描。”
“哔——”
贾欣闭着眼,静静的等待结果。
“——哔哔。”
“诶,贾调……你可没提过,”身后的声音略显迟疑,“你是电子脑?”
电子脑?
贾欣也懵了。
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克隆人。
回到地面后,由于资源分配不均,管理部与生命科学——这家垄断型生物科技公司——协定,允许精英阶层在40岁之后克隆自己。
贾欣就是她母亲的克隆人。
也是贾欣10岁的时候,一群黑压压的人跑到家里,一言不发就抓走了妈妈。葛瑜告诉她,是研究项目出问题,被管理部逮捕了。
“对,就是管理着安全区的那个管理部。”葛瑜说。
从那以后葛瑜负责了贾欣的开销,她是妈妈的同事。
所以贾欣小时候一直拼命的学习,想要有一天加入调查部,可以找到任何一丝关于妈妈的线索。直到12岁那年,教导员让他们在镜子里寻找自己的耳后,一串漆黑的代码密密的刻在枕骨侧。那是贾欣们的出厂码,是克隆人区别于母体的唯一识别码。
那天之后,她就放弃了。
不想找妈妈了。
克隆人嘛,想要多少有多少。
如果妈妈还活着,为什么不想方设法来找她。
那就是死了,不然就是有别的小孩儿了。
大大的疑问和愤怒在年幼的贾欣脑袋里生根,随着年龄一起长大,然后慢慢淡忘。
现在又全部想起来了。
是她做的吗?那为什么之前入职体检没有发现?贾欣回想着。自己的体检是在葛瑜安排的机构做的,而她是她的监护人。
葛瑜应该知道什么。
“贾调,不是我打听啊,”思绪被老王的声音拉了回来,“你这电子脑的内部连接跟常规的完全不一样,像是……脑子里面还有个脑子。”
“……?”
“就是说,我在业界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种,”说话间,一面镜子出现在眼前,“回路居然都正常连通。只有外部接口没打通,正好是你伤到的地方……给你装个皮肤模块方便以后接入?”
贾欣看见镜子里,脖子后皮肤被工具钳揭开,深处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行,”贾欣觉得脑子还是不舒服,反馈道,“脑子胀。”
“没事,你这症状像是刚移植电子脑的适应症。”
老王给贾欣打了针局部麻醉,贾欣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脖子上划拉,但不痛。
“手腕上也装上接口吧,方便点。”
“行。”
……
“我要给你联网了,可能会有点像灵魂出窍,你需要适应一下,五分钟后我会强制叫你回来。”
贾欣听说过有黑客在网络上潜入过久最后脑死亡的新闻,但还没来得及考虑,老王给她连了上去。
仿佛一瞬间掉进了深海。
四周一片漆黑,贾欣一下子忘了怎么呼吸,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下沉还是上浮,好像突然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手脚胡乱抓着,却不断扑空。
找不到支点。
恐惧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
“贾欣。”
突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瞬间打破了世界。
黑暗崩塌。
贾欣终于再次学会大口呼吸,她撑着像地面一样的东西,光滑的表面映出她大汗淋漓的脸。
“还记得我吗?小孩。”
抬头,一个女人坐在一把凭空出现的椅子上,弯弯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情绪。
有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当然记得啊。
这不就是那个在她脑袋里种下愤怒的人吗。
“贾世英。”
她看着她,冷冷地叫出她的名字,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今年贾欣就20岁了,十年之后,她失踪的母亲出现在她脑子里,就像昨天还在家里一样叫她小孩。
贾欣觉得更气愤了,她明明就可以来找她。
为什么是现在?
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你也许有不少问题,不过我没时间跟你一一解释。你的寿命只剩不到一年,我现在要告诉你解决方法。”
温柔又冷漠的声线。
贾欣有点想笑,不闻不问一来就要接管自己的人生,甚至定下了死期。
她听着贾世英安排她接下来的大冒险,介绍留给她的奇妙电子脑,约定之后的定期联络。这些话语机械地敲进她脑子,在一个小角落里无人在意地自行堆砌。
贾欣完全放弃了思考,呼吸变得急促,仿佛不再快点就压制不住怒火。
她看着眼前略显老态,却优雅自信的“自己”,双手交叉,从容地叠在翘起的右腿上。
那双自己曾抓着的大手。
不安时会用力回握,高兴时任由自己拉扯,害怕时会温柔地包裹。她想起每天出门前,这双手都会捧住自己的脸,回家时又会摸摸自己的头。
她好像还记得那双手的温度。
“你是被关在哪了吗?”末了,贾欣问她。
“是,我不知道,”贾世英顿了顿,抬头往虚无的空间上方打望了一下,“我从没走出过这间屋子。”
贾欣的内心突然就软了下去。
拽紧的拳头放松了。
她看向那双弯弯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来找你。”
眼睛眨了眨。
“我怕你做不到。”
握了握拳。
“你不是给了我这个脑子吗?”
……
啪——啪!啪!
贾欣的意识被拉了回来,她看着老王举起的巴掌。
“等等等……!”
赶紧制止,脸上火辣辣的。
“诶呀,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等着啊,现在给你做协调测试,跟着程序指令来就好。”
贾欣有点晕,不过还是强行让自己跟上医生的节奏,在架子上按照提示音抓握,转头。
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根本顾不上跟老王交流,只想快点回家静下心来,好好捋一捋。
“老王,我最近遇到个算命的,说我大限将近。”
“你这,跑分挺好……身体健康!”老王拍了拍她的肩,随后解开了设备,“行了下来吧。
“一共10万,全款还是分期?”
贾欣听着心脏差点跳出来,都说植入电子脑吞金如土,没点家底的人不敢上,没想到这一套下来,一年工资都没了。
“你只是装了接口?脑子可是我自己的!”
贾欣有些垂死挣扎,说的时候试了下新脑子,打开账户数了数存款余额。
“新装脑子的市价可是200万左右,贾调,我也是小本生意,”老王有些难为情,大概是怕贾欣以为他在宰客,“这样,鉴于上次你也帮了我,9.8折怎么样?”
贾欣咬了咬牙,闭着的眼睛已经翻到天上了。没搭理再他,直接在线转了10万过去。
老王揣在身上的终端随即响了:“好勒,欢迎下次再来!”
“……没有下次了!”
贾欣心灰意冷地走出门,门口的小混混像发现了猎物似的,一番窃窃私语朝她围了过来。
贾欣本就在思考自己的打工意义。上了两年班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几乎一瞬间就被掏空。她现在的注意力完全在自己账户上,小数点前面还有三位数,那后面还有几位数?大脑发晕地数了一遍又一遍。
以后都在调查部里吃饭吧,申请加班能熬三顿饭……
正计划着如何存活,却发现自己被一群五颜六色的毛头小子围住了。
贾欣个头不矮,但面对这群瘦高瘦高面目扭曲的人,围在中间的她竟显得有些无助。贾欣本在气头上,一看这些人不怀好意也不装了,松了松外套拉链,露出了调查员制服。
“原来是管理部的狗啊。”领头的人果然开始了。
好吧,要打架是吧。
正想发泄一下的贾欣没等这人话音落地,一掌往上掀飞了他的下巴。
剩下的人哪忍得下这口气,嘴里叫嚷着些狠话,抄起家伙就往贾欣身上砸。贾欣一个后仰闪过了球棍,但没闪过腰下的一脚,咚的一声被绊倒在地。
好在治疗剂的效力还残留了些,贾欣才是真吃过药的人。
毫不费劲地双手撑地,往眼前的裤/裆飞起就是一脚。
“让你们,好好反省,”一脚接着一脚,“反省!”
贾欣对着撂倒在地一堆人,不依不饶往脑门上砸着拳头。
“为什么,混成,这个样子!”
小混混也没见过这么疯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也再没人提他们围住贾欣到底是想干什么。
“为什么,”拳头和着短语邦邦落在头上、耳朵里,“老想欺负人!”
贾欣把心里想的全部一股脑吐了出来,才舒服地停了手。看着眼前哀嚎不断的人,啧了一声,不屑地走了。
走到路口,贾欣不太熟练地操作了下电子脑,和随身终端逻辑差不多,但很多操作更像本能。
原本的大脑自己就学会了一些不明所以的细节,比如何时调用,何时断开,何时把界面放在思考里。因为贾欣并没改造一双电子眼,所以脑子的东西就像虚无的幻象,但确实能更快速地做一些简单的事。
比如打车。
反正大钱都花了,贾欣就直接打了个车回家。
贾欣迫切地想再试试电子脑深潜,就像刚刚在诊所做的一样。面对贾世英的心悸还残留在胸腔里。
坐上无人出租的后座,她死死盯着中控台的实时地图,看着自己的坐标缓慢地往家的方向移动。
再快点。
默默地念着。
一到家,都没想收拾下浑身上下溅到的血点子,直接外套随意一扔,走向屋里孤零零的小沙发上,哗地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