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炀从山里骑着驴子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快亮了。

    管家张叔提着灯笼来开门的时候,睡眼瞬间瞪大,忙道:“少夫人,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回来了,少爷呢?”

    “我……我们遇到了意外。”许炀脸色苍白的,惊惧害怕的情绪未从心里散去。

    本来看着沈南翊在自己面前死了就已经够害怕的,他后来还补了一石头。

    这下他真的成了杀人凶手了。

    张叔赶紧将他迎进屋子,道:“赶紧喝个热茶压压惊,我去叫夫人来。”

    许炀捧着手中的热茶,浑身还是止不住颤抖。

    周氏披着衣服,火急火燎的出来,问道:“小炀,怎么了?阿翊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我……我……”许炀看着满脸担心的婆母,心底的不安到达了极点。

    周氏追问道:“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成这样了?”

    许炀脸上有擦伤,衣角也被划破了,比起早上出门的时的光鲜,狼狈极了。

    “我们遇上了意外,驴车……车翻了,夫君他……他为了救我……救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摔下了山崖,我找不到他了,只能跑回来,半路找到了驴子,骑回来了。”许炀生平第一次说谎,磕磕巴巴颤抖着声音说完了。

    他一定是这个世上最卑鄙的人。

    周氏当即也顾不上他有孕这个事情了,赶紧喊人道:“老张,快点去找人来,我们去山上寻人。”

    张叔连忙应好,这山上可是很危险的,夜里有野兽出没,若是少爷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沈家的独苗苗啊。

    杨氏听到了院子里嘈杂的声音也赶紧来,忙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闹腾?”

    周氏赶紧将沈南翊掉下悬崖的事情说了一番。

    杨氏一听这话,不由皱起了眉头,问道:“许炀,你来说,是这么回事吗?”

    “对、对的,板车都摔碎了,夫君为了保护,保护我和腹中的孩子,让我们先来找人,回去救他。”许炀赶紧解释。

    他想明白了,还是找人去救他,若是他真的死了,自己后半生都会于心不安的。

    杨氏却不依不饶道:“真的是他自己摔下去的吗?”

    许炀心头一惊,奶奶这是在怀疑他吗?

    许炀笃定道:“是驴子发了疯,摔下去的。”

    “那你怎么没有摔下去?”杨氏继续问。

    许炀想说我也摔下去了,可是他刚刚跟周氏说的是沈南翊摔下去了,他找不到人了。

    谎言很拙劣,不能细问。

    周氏忙问道:“先别说这么多了,先去找阿翊,我苦命的儿子哦,许炀,你先说是从哪里摔的?”

    “就是南门山的道上。”许炀说出了地点,心里松了一口气。

    赶紧去救人吧,说不定沈南翊福大命大没有死。

    张叔去找了之前几个给家里做工的长工,现在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多活可以干了,长工就全都被遣散,临时找人只来了七个。

    好不容易要出发了,已经过了辰时,周氏让许炀带路,才出门迎面便来了四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为首的正是镇上的泼皮无赖吴老三,喜欢逞凶斗狠,被赌坊收了去当打手,专门要债的。

    吴老三一上门,周氏便知道是做什么,先行开口道:“你又来做什么?阿翊欠你们的钱不是还清了吗?”

    “之前的事还清了,这几天欠的还没有还。”吴老三笑嘻嘻的开口。

    周氏顿时慌了神,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阿翊说了不再去赌了。”

    “怎么没赌?白字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家好儿子欠的银子,连本带利三百两!”吴老三看着他们人多势众,说话的语气已经比较收敛了。

    周氏顿时傻了眼,吴老三又说:“给你们两天时间,若是还不了钱,便拿你们祖宅抵债,还有你家这小夫郎也不错,桀桀桀。”

    “你……能不能宽限几天,我要去找我儿子。”周氏是个妇道人家,面对凶狠的恶棍,也不敢与之逞凶。

    吴老三哼笑了一声,道:“找什么找,你那没出息的儿子不是计划带着家产逃去省城去躲债吗?他打的什么主意,我们整个赌坊都知道。”

    周氏错愕的看向许炀,不知此事真假。

    许炀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却又按捺住了。

    杨氏听闻外面的吵闹声,赶紧跑出来问道:“吵吵闹闹做什么,不是要去山上找阿翊吗?”

    “谁都不许出清水镇,你们给我去筹钱,不然我就把你们家给砸了。”吴老三恶狠狠的开口。

    原本今天就是来收他们宅子的,没成想自己人带少了,沈家竟然带着这么多个壮汉一起,若是起了争执,未必能讨得到好,明日多找点人来把这几个老弱病赶出去,拿到房契。

    吴老三又说:“我会派人看着你们的,现在就去给我筹钱。”

    “我孙子真的遇到危险了,让我们先去找人吧。”杨氏开始嚷嚷道。

    吴老三一把推开她,怒道:“谁知道你们是去找人,还是跑路不回来?”

    许炀赶紧上去扶着杨氏,道:“奶奶,别跟他们硬碰硬,让张叔带人去找夫君,我们先筹钱。”

    “你宽限我们几天,我们会筹钱还给你们的,你们不要对老人家动手。”许炀拧着眉头,呵斥这群泼皮。

    吴老三一群人哄笑起来,道:“哟哟哟,你这个小哥儿还挺凶。”

    许炀抿直了唇角,跟张叔说了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掉下山的,大约走了多久的路程到那边,张叔领了命,便带着五个长工去找了,剩下两个留下来保护沈家孤寡。

    沈家的男丁都是短命的,沈南翊是家中唯一的单传,周氏和杨氏分外宠溺,于是便造成了他这种纨绔的性子。

    以前还好,变化也就这几个月发生了,怪就怪许淳……哦不,现在他叫傅淳了。

    那傅淳哪有少夫人好,偏偏少爷不知道珍惜。

    杨氏急的眉头紧皱,周氏则是急火攻心开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娘,你的药还没吃,我先去给你炖药吧。”许炀说道。

    周氏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一起去,做点吃的。”

    许炀一愣,看着周氏也朝他看来,便知她有话想说。

    到了后厨房,许炀开始烧火添柴,周氏打了水将精米倒进锅里,开始煮粥。

    “小炀,吴老三说的是真的吗?”周氏语气有些低落。

    许炀沉默了下来。

    周氏哀叹了一声,笑道:“你说那话我是不信的,阿翊怎么可能为了救你掉下山崖呢?”

    “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许炀小声的说道。

    周氏感叹道:“他是不是真的要去省城躲债,知道吴老三会上门来要债?”

    “躲债是的。”许炀闷声开口,甚至为了抱省城衙内的大腿,打算把他送给那人。

    周氏像是什么都明白了,道:“是不是你不愿意去躲债,跑回来了?”

    “唔……我不想去。”许炀回答道,他也没有说谎,只是没有将事情说全。

    周氏叹息道:“让张叔回来吧,他躲在外面也好,至少不会被要债的打。”

    许炀看着周氏,她似乎误会了什么,她以为沈南翊要带他走,他不走,于是沈南翊丢下他自己走人了。

    许炀想说还是要去找找的,不然沈南翊就真的死了。

    现在是说清楚的最好机会,可是许炀却害怕了。

    “待会下午我们去筹钱,这赌坊会将人逼得走投无路,逼死人。”周氏已经不想再说去找沈南翊的事情了,这也是保护儿子的一种法子。

    许炀沉默着,家中有个赌鬼就算金山银山也不够。

    周氏咳嗽了两声,许炀赶紧道:“娘,你先去休息吧,我来煮就行了。”

    杨氏和周氏出去借钱了,被人要债的人跟着,周氏去了沈南翊姑姑家借钱,碰了一鼻子灰,挨了一顿骂。

    许炀在家里拿着账本算账,他们家没钱了,全部家当只有五十三两,外加这座祖宅,剩下还有两座荒山,不过地契是给了许嘉远的,当时作为聘礼娶许炀。

    许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怀里还藏着他从沈南翊那摸出来的银票和银子,银锭是二十五两一个,还有他在侯府这些年攒的也有二十两。

    家中的现钱一共有贰佰二十三两纹银,这也是全部了。

    沈南翊那摸出来的银子若是拿出来,定会被婆母奶奶看出来,若是责问起来……他该怎么圆回去?

    许炀陷入了无尽的纠结之中,这些若是不拿出来,沈家的祖宅便保不住了。

    许炀的担心在吴老三第二天上门的时候消失了。

    连本带利的三百两银子,瞬间变成了四百两。

    沈家本就是清水镇上最富有的人家,素来都是别人问他们家借钱的,之前给沈南翊还债的时候已经借过一遍了,这次大家知道她们要借钱,当即闭门不见。

    摊上这样的一个赌鬼儿孙,沈家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这银子借出去也全是拿不回来的。

    昨天借了一天,也只筹到了一百两,还是遥遥无期。

    许炀左思右想,还是将那从沈南翊怀里摸出来的银票拿出来了。

    凑够了三百两,打算还钱的时候,吴老三道:“什么三百两,现在是四百两!”

    “昨天不是说三百两的吗?把欠条拿来我看看。”许炀当即不服气。

    吴老三拿出借条,指着上面的字说:“看到没,上面写着,若是八月三十之前还不上债,之后每一日利息便是一百两。”

    “你……你这是高利贷,我要告官。”许炀恼火不已,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高的利息?

    吴老三哈哈大笑起来,身后十来个手下也哄笑起来:“你要去告官,你告什么官?府衙刘大人是我们老板的一担挑,老老实实把你们的宅子让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许炀怒问:“你们官商勾结,为祸乡里,眼中还有王法吗?”

    “啧啧啧,这个京城来的小哥儿真是讲道理,我告诉你,在清水镇我们就是王法,把这几个人给我赶出去,银子也拿来。”吴老三当即抢过周氏手中的银子,逼着杨氏拿出地契。

    张叔还想护着主家,却被这群打手一顿拳打脚踢。

    许炀过去拉扯,也被打了。

    一家三口连带着张管家都被赶出了门,祖宅值一百两,原本他们还想说家具一百两买下来,不过周氏却说那些家具都是上好的红木和金丝楠木做的,价值上万。

    在许炀的据理力争之下,沈家打的那些家具他们都要带走,明天之前搬走。

    吴老三将这话带回去跟自家老板说了。

    下午的时候,赌坊的赵老板便来验收自己新房子了,指手画脚的对自家管家说房子哪里要翻新,下个月十五之前就会搬进来,让他们赶紧把东西搬走。

    杨氏哭得眼泪都干了,坐在门口石狮子前抱着沈家的牌匾,不愿意走,周氏和许炀守着她。

    赵老板见杨氏在自家门口哭,嫌弃晦气,道:“把这个哭丧的老东西给我赶出去,若是不走就打断她的腿。”

    杨氏说什么都不走,周氏去劝还被杨氏骂:“你个丧良心的,这可是我们沈家的根基,我不走,我不走。”

    “奶奶,我们日后再想办法吧,总能把房子赎回来的。”许炀耐着性子安慰道。

    杨氏瞪着眼睛看许炀,咄咄逼人道:“你有什么法子把房子赎回来,你不是在京城生活了十八年吗?养父母还是侯爷,你去找人,去京城找人帮忙。”

    许炀听到这话,不由沉默了下来,永安侯对他……其实并没有……

    杨氏见他沉默不语,顿时起身,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们了?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我们家娶了你之后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娘,你少说几句,小炀肯定会想办法的,他心是向着咱的,刚刚还拿银子出来还债。”周氏赶紧安慰道。

    “我倒是想起来了,你那银锭是我给阿翊的吧,还有那一百两银票是周惠你给我孙子的,都被这个黑心鬼偷回来了。”杨氏顿时脑子清透无比。

    许炀怔怔的看着奶奶,杨氏揪着他的衣服怒问:“是不是你害了我孙子,你说我孙子去哪里了?”

    杨氏力气大极了,扯着许炀像是拽着小鸡崽子一样。

    许炀又不反抗,仍由她骂,周氏还想拉架,也挨了婆婆的打。

    一时间,她们祖孙三闹作一团,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