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当我们建设大唐[贞观外交官] > 空相护(三)
    我是个卑鄙的人。

    爱是欲|望,是贪婪,是忌妒心。

    二十岁时我以为仕途重于一切,上司交给我的任务都是顶天的大事,每份付出和心血都要有回报。也许是我真的曾经一无所有,衣食发愁,才会害怕失去一切。

    我的温和是一层画皮,交际是谋生的手段,谦让是求存之道。我的同伴都是天之骄子,和他们在一起我无地自容,只能刺骨悬梁。

    该如何回望?

    哪怕借上秦王府的东风,我有机会顺利入仕,可我的力量太绵薄。朝中三百六十多个官员,谁也瞧不见我。

    那些藩将与我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皇城里飘萍一样的人。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我甚至不能保护我自己。

    直到人到中年我也会想,如果我不是我,不需要绞尽心力换取功绩,生活也许会更踏实、更平稳。

    甚至说句气死祖宗的话,如果我也有房谋杜断的父荫,没准我能更早地被许诺为衡真的驸马都尉。我们会是从小到大的神仙眷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世不分开。

    但没有如果。

    黄河哗变十日后,思摩在烽火台下望见了薛延陀国的军旗。

    这是一个贞观三年才建立的新国家,大唐在漠北的第一个藩属国。

    国主夷男可汗原本是突厥贵族,受困于颉利暴政,率领部众反抗。正逢大唐攻打颉利在即,圣人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好帮手,这才扶植夷男自立门户,定国号为薛延陀,共同抗击颉利。

    自从颉利不再,薛延陀独自在漠北做大。

    我检查他们的朝贡记录,上贡得不是很殷勤。其他藩属国向来捡宝贝送给大唐,他们只送些常见的动物皮毛,打发叫花子一般,近几年来连国书送得也没有几封。

    薛延陀与思摩的驻地定襄城离得不远,眼见黄河畔除了乱子,几日之内,夷男的骑兵翻越沙漠,直捣定襄城。

    午膳时逖之说:“我觉得圣人养虎为患。这不是趁人之危嘛?思摩一出事,他们就打过来了,可见并不是很臣服的。”

    今日堂厨有莼菜团、鱼肉毕罗、蒸牛犊、醋荠菜和沙州送来的穹窿甜瓜(注:哈密瓜),可我半口也吃不下。

    我拿筷子戳鱼肉,两眼发直:“吃你的罢,不会说话就别说。”

    “藩属国造反,又不是你造反,别太往心里去。”逖之塞给我一瓣甜瓜,安慰道:“思摩怎么样了?”

    “他哪里打得过人家?退到朔州去了。”

    并州都督李勣人还在路上,思摩自知不敌,向鸿胪寺遣使告急。

    思摩的求救信写得字字血泪,我仿佛能看见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磕头。

    信里还夹着一篇给我的字条,思摩的泪水洇湿了白麻纸,恳切道:“请告诉圣人,我辜负了他的心。如今我就要死去了,若有来生,我愿意做圣人的父亲,用一生保护他。”

    逖之捂着眼睛道:“我劝你不要原话说与圣人听。”

    我知道。

    圣人不会放弃思摩的,圣人喜欢思摩,我看出来了。

    圣人溺爱这种人,很乖,很忠诚,但是没有能力。敕碟从洛阳传回长安,圣人迁李勣为兵部尚书,率领五路大军夹击敌军,营救思摩。

    这是多年未见的一场大仗。

    五路大军中,包括李勣,营州都督张俭、灵州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庆州道行军总管张士贵、凉州道行军总管李袭誉也都是中原人,朝中的藩将没有一个被选上战场。

    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很不高兴,自己跑到鸿胪寺问我:“我熟悉路,怎么不教我去?我与思摩很有些交情呢。”

    “打吐谷浑那一次不就是你去么?各位将军轮流上前线,大伙都有机会,也省得人家眼红你啊。”

    突厥人是最不讲究假客气的,他们血脉里就没有这样的教化。执失思力不买账,抱怨道:“吐谷浑是六年前的事了,打高昌也没有教我去啊。”

    “你少蒙我,江夏王说打高昌之前你陪圣人打猎,同圣人抢同一头鹿,没抢过他还把自己的腿摔断了。”

    我招呼他坐下来,从书柜里取出一沓文书递给他,“中原话水平测试题,教你手下的回纥兵突厥兵高昌兵都写一写,下个旬休日之前交给我。”

    执失思力推脱道:“别了罢?我们平日里又要练兵又要巡逻,谁有工夫学写字?”

    “那这就是你的不对,我是不是交代你每天教他们学写十个字来着?他们都归降多少年了,还不认字?”

    “我倒是想教,我也不认字啊!”

    我狠拍自己的额头,抄起案上的笔,忝墨疾书。执失思力抬起眼眉,瞄着我的笔迹:“什么这是,你要弹劾我?”

    “弹劾你的头。给你开一封去国子监旁听的介绍信,你从明天开始和遣唐生一起上课。”

    我在心里评估他的水平,他恐怕要和吐蕃大字不识的关系户一起了,“到时候让你师傅把你的功课和旬考卷子递给我,我会一直盯着你,你不要懈怠。”

    执失思力大叫“不要”,开始用突厥话骂我,骂也骂不过我,抄起我的镇纸便要与我搏斗。我豁然间产生了一种对我娘的共情,每个拿藤条打考试不及格的孩子的爷娘恐怕都是这种心态。

    我的儿,比起你们永远变不成一个真正的“大唐人”,教人瞧不起,我宁愿你们怨怪我。

    -

    李勣升了官,更像一只奔射出箭筒的长簇。

    他带领六千亲兵踏平白道川,眼见思摩教人打得一路溃逃,自己勒马穷追,终于在关隘口追上薛延陀军。不等敌人的长槊劈向思摩的穹庐毡帐,便打得主将退守河北。

    薛延陀致书鸿胪寺,希望派遣使臣与大唐谈一谈。

    军功是兵部的,谈待遇是我们的。江夏王在此时也不好过,一天下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今日是太庙祭祀的日子,江夏王有工夫交待逖之每个死了的功臣喜欢什么样的贡品、太庙表演什么节目文德皇后才能显灵、如何把高祖皇帝的显灵时间控制在一炷香以内,连半句话也没有与我说。

    我有点绝望。

    文德皇后去世五年,今日在祠堂部司全体巫师的努力下,终于成功显灵。可惜圣人不在,儿女上学的上学嫁人的嫁人,皇后显了半天灵都没看见想见的人。

    逖之才不管旁人,他自己很激动,连蹦带跳地对她挥舞手臂,大喊“姑姑我入仕啦!我在祠部司!以后我管你的坟!”

    可娘娘去世时逖之还小,她根本不认得身为成年男子的他。一阵风吹走玄冕,逖之难过得当场哭了,没命地往香炉里塞纸钱,希望再与她聊一会儿。

    江夏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扽回来。

    逖之泣道:“难道她讨厌我么?”

    “不是,她想看清楚你的模样。”江夏王指了指祭台上的龟壳,裂纹七扭八歪,极不熟练地裂出两个字:

    “瘦了。”

    逖之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喊:“姑姑!我们很想你啊,圣人也很想你,他都睡不好觉!”

    龟壳裂道:“世民呢?”

    逖之着急道:“姑姑他在洛阳,他还没回来。你下次还来好不好?他很快就回来了!”

    龟壳道:“那算了。”

    高祖皇帝就不同,高祖皇帝酷爱显灵,显起来就显个没完。

    龟壳刚刚裂出一句“我侄道宗”,江夏王立刻将其翻了个面,不成想龟壳的反面继续缓缓龟裂:“还在礼部?”

    江夏王挥手教我们走,龟壳裂出一句:“再聊会啊”,又裂出一句:“世民何在?”

    江夏王咳嗽两声,道:“在洛阳,今日没来。”

    龟壳道:“太好了。”

    我扒在门外旁观这场奇观,心中盘算着,不知圣人百年之后是个什么景象。

    太子做了皇帝,没准让三省六部都装扮成突厥人,手持笏板互相殴打。我觉得圣人未必愿意显灵,昭陵会直接地震。

    江夏王陪老高祖聊到天黑,我在安上门等他,听得太庙里头一阵乒乓乱响。江夏王将三梁冠抱在手里,逃得像败北的夷男可汗。

    我快步上前,将薛延陀的国书交给他,抓紧时间汇报工作:“江夏王,这一次的使节是夷男的叔叔,名叫沙钵罗泥熟。他在本国的职位是俟斤,相当于我们的兵部尚书。这是属下拟定的行程,请江夏王过一过目。”

    他瞥了一眼,指着鸿胪寺客馆的房间道:“哪有那么多豪华大床房给他住?给他安排个标间。”

    “可是他的级别是尚书来着。”

    “尚书怎么了?我还是尚书呢。人家尚书打仗去了,我陪老头聊了一下午。”

    你真是——我真是没得说你了。

    那么大一个三品官这么没风度,有情绪归有情绪,不要影响工作啊。

    江夏王站在太庙门口批阅公文,一会儿说餐标高了,一菜一汤就可以,不用给他吃肉;一会儿说车标高了,太仆寺的马忙得很,给他批两头骡子换着骑。

    我在心里打了个算盘,他对标的不是敌国使臣,他把人家当高级俘虏招待。

    江夏王见我还堵着他的去路,问道:“你还有事么?”

    “还、还有一件。”我从袖筒中抽出思摩的信交给他,道:“思摩将军不是很明白兵部的部署,托我们问问怎么回事。此前我们的战马都要披甲上阵,这次没有将战马的甲胄送过去,不知是怎么了?”

    “你是兵部的吗?”

    “属下不是。”

    “就这么回答。”

    额头上豆大的汗,我久久不敢回话。江夏王道:“你自己去兵部问问为什么不给马披甲,你不是有同窗在兵部么?什么都等本王教你,朝廷出那么多米粟养你干什么?”

    可是叔玉说军|事|机密,不告诉我啊。

    我点头称是:“泥熟还有十天就到,兵部是否有人和属下一起去渭水河接他?”

    “人家忙着演沙盘、运粮草,谁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自己去。”他睨我一眼,道:“怎么,认生?”

    -

    后来我开始理解江夏王,礼部在兵部面前的心理落差真的很大。

    高士廉组织两部开会,问兵部最新杀敌数量、我军战损情况,问礼部谈判时准备几个菜、如果对方和谈态度不好,我们要用什么样的脏话谴责对方。

    还准备几个菜,不想吃就都别吃了。

    江夏王不愿意礼部就这样弱势下去,在会议中大谈敌方的贪婪:

    “蕞尔小国,背信弃义。我们就要大声告诉他们:大唐不会放弃思摩,就如同蜀汉不会放弃荆州。”

    叔玉浑身打了个寒战,与我耳语道:“我记得蜀汉放弃荆州了啊。”

    我苦笑两声:“你别管他,他昨晚上说要替宴会试酒,喝大了。”

    不成想这还没完,散衙前,遗义告诉我东宫有请。

    “你好好沐浴,换一身常朝穿的好衣裳,别扎幞头,戴冠。再将你近期的工作详细写下来,权当做给右仆射汇报那样,可不要马虎。”

    “啊,见太子?”

    “不是见太子,见我们东宫的少詹事。”

    少詹事而已,又不是詹事,哪来这么多弯弯绕?正儿八经的太子詹事于志宁都没什么排场。

    遗义似乎认为这是个重要的召见,很为我激动,“于侍郎做不了殿下的主,殿下什么都听少詹事的。你见了他,比见着殿下还要要紧呢。”

    “凭什么呀?殿下欠他钱还是教他救过性命?”

    遗义想了想,道:“果真是救过性命的。武德九年在秦王府,玄武门那一日,杜少詹替殿下挡过一箭。”

    嗳?我愣愣地问:“姓杜的?”

    “对。莱国公杜如晦的二儿子,城阳公主未来的驸马都尉,杜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