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张在即,酒吧总有忙不完的琐事。
柚安像往常一样踏着最后一缕夕阳走出店门,林鸣修的路虎就停在门口。
看到那车,她低头疾走了几步,还是被逮到。
宽阔的车门豁然打开,拦住去路。林鸣修一脚踏在人行道上,半个身子从驾驶位探出来,“今天家里有客,爸让我们回家吃饭。”
“我知道。”
不想回去,又不想让林鸣修看出她的抗拒。
没有办法,柚安最终还是坐上后座,心不甘情不愿地甩上了车门。
“我们去吃上次那家渔船里的饭吧!”越野车开出市区,沿着海边行驶,林柚安忽然说道。
前座没有回应,柚安从后视镜看到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叹一口气。
如果不是林鹤堂的要求,或许可以发脾气叫他停车。
一阵僵死沉默中,林鸣修开口:“那一家人都是爸妈的好朋友,来家吃顿便饭,不必认真。”
柚安没搭理。
一直以来,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林鹤堂一定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这么个二世祖女儿吧。
在娱乐版和社会版疯狂的屠版的那段时间,他一定觉得丢脸透了。
此番来的或许是挚交好友,对方携家带口,所以他也就避无可避地要出动家眷。
但心里,一定仍是觉得女儿拿不出手。
柚安不想让这个想法被林鸣修知道,是以一路掩饰心烦与抗拒。
但是林鸣修一句话,还是将她打回原形——
他将她的心思和顾虑看得透透的,所以才会那样安慰。
大雨过后的沿海公路愁云惨雾,灰蒙蒙的天空重重压着闷声翻滚的海面,道路两旁灯火阑珊。
林鸣修再次开口:“要不等客人走了,我带你出去渔家宵夜?”
他尽最大能力哄她,也尽最大能力显得不那么像怕她不开心,尽量收起情绪,将语气放平。
“不去。”他听见柚安若无其事的声音。
夏山郡因为有客来访,显得比往日要热闹一些。
花坛补种了应季的三色堇和郁金香,厅里桃枝开了花,尹晴着人吊满了红色和金色的吉利签文,看上去金玉满堂。
林鹤堂正式将一对子女介绍给来访的夫妇,他们看上去与林鹤堂同岁,举止文质儒雅,对柚安和善可亲,显得柚安之前的胡思乱想很是多余。
林柚安尽到林鹤堂女儿应有的礼貌,微笑着欢迎客人。这方面,她向来演得滴水不漏,尽善尽美。
可没说两句,楼上蓦地传来一阵鼓声,她脸色骤变。
“有人在我乐器房?”柚安冷不丁问,语气有些不善。
尹晴上前拉着她的手解释:“他们家公子也喜欢乐器,我便让他去你乐器房玩玩。”
柚安的乐器房自小不让人随便进出,谁动了其中任何一件乐器,一张琴谱,必定惹来大小姐的怒火。
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自打回来以后,连乐器房的门都没有瞄过一眼。尹晴问她,她说没兴趣了。又问她乐器作何处置,她说随便,丢了也行,捐了也行。
尹晴便以为,她不再在乎那些东西了。
宾客的面色有些尴尬。
身穿盘扣旗袍的夫人打圆场说:“那小子真是的,主人家回了也不下来打声招呼,我这就把他叫下来。”
话音刚落,未来得及动身,林柚安就径直朝楼上走去。
夫妇俩看向林鹤堂夫妇,有点不知所措。
气氛急转直下,林鹤堂隐忍着怒气,朝林鸣修施了个眼色,后者旋即跟上。
佣人给客人添了一壶新茶,林鹤堂夫妇换了个话题,极力挽回气氛。
大理石的阶梯被柚安踩地“噔噔”响,林鸣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脚步从容不迫。
拐了个弯,长辈们的声音远去了,林鸣修低声提醒:“你别生气,好好说话。”
柚安“哼”了一声,随着鼓声的逼近,怒气更盛。
“臭熊孩子,敢玩我的东西!”
话音刚落,鼓声骤然停了,熊孩子像是感觉到快速逼近的敌意,偃旗息鼓了似的。
柚安脚步未停,大步向乐器室走去。
门被推开的刹那,一道电吉他声蓦然响起,金属嘶鸣划过天际,杀进耳膜。
与此同时,“熊孩子”棱角分明的脸孔也映入柚安眼帘。
竟是那天看到的,Veinblare的主唱黎燃。
林柚安倏地怔住,眼前的画面有些梦幻,电吉他和男人的长相,不知哪一样正在渐渐攫住她的呼吸。
看到她,黎燃立刻放下吉他,笑容灿烂,“你就是柚安吧?”
他认识她,这不难想。
就是不知道是从厅里挂着的全家福里,还是从当年的花边新闻上。
接着他说:“我超级喜欢你的歌!”
柚安这下可以确定,是后者。
“你的歌也很……抓耳。”
她说着,走入琴房。
这还是回港城后的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几步路程,心情起起落落,心弦几次紧绷。
黎燃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位子,低头将琴摆正说:“你的吉他很久没弹了吧,我给你调一调。”
柚安蹙眉,“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乐器。”
黎燃笑意僵住,继而慢慢收敛,搭在琴桥上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与指腹齐平,修剪地整齐干净。
“抱歉啊。”他挠挠后脑勺。
“……算了,谁叫你长得帅呢?”柚安后退一步,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声音几分缥缈,“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黎燃唇角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容,打开调音器,“谁?”
“刘德华。”
黎燃大笑,连好调音器,右手搭上琴弦,先拨了一下最粗的第六弦,调音器屏幕闪了闪,显示出暗红色的字母D。左手捏住弦钮,缓慢地逆时针转了半圈,琴弦绷紧,发出细微的“吱”声。再拨弦,这次调音器变绿了,稳稳停在E上。接着是第五弦,如此往复……
他手指修长有力,调琴时不缺细致,迅速而流畅,仿佛跟琴之间,天生有一种默契。
柚安注视着他的动作,笑说:“你以后还是弹电吉他吧,鼓打得稀碎,我还以为是个三岁的小屁孩儿。”
黎燃大笑,“这很正常,鼓我才学的,跟我们乐队鼓手。”
调完所有琴弦,他最后扫了一遍六根弦,声音整齐地铺开,像齿轮咬合般紧密。
“谢谢。”柚安说。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门外,已不见林鸣修的身影。
黎燃环视琴房,问她:“这里的乐器你都会?专业的?”
柚安点头,没有谦虚的意思。
黎燃笑道:“怎么可能?这里像个乐器行一样,连扬琴都有,我不信你会。”
他下巴一扬,指向那鼓,“说我打得稀碎,我不信你打得有多好。”
“至少比你打得好。”
林鸣修已走到楼梯口,还是依稀能听见黎燃的笑声。
他的步伐一如既往地稳健,在将要下楼的一瞬间,却停了下来。
心头浮起的某种晦涩情绪实在无法忽视,幸而他擅长克制,知道情绪这东西,善变且飘忽不定,如果理智不能控制情感,那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深作呼吸后,他继续往一楼走。
刚下得一楼大厅,身后忽然传来激烈的鼓点。
心跳荡失一拍,直觉那是柚安打出来的,但又厌恨当下的直觉,还不如无知无觉,对她不了解也不在意。
紧接着,电吉他的声音席卷过来,存在感刺破苍穹,他再也不能忽视。
两对父母听到乐声,知道两个年轻人玩起来了,顿时放下了悬着的心。
林鸣修立在楼梯口,连汇报都省了,他索性转了个身,默默走出去抽烟。
不久开饭了,柚安和黎燃被叫下来吃饭,他们相邻而坐,林鸣修坐在林柚安的另一边。
见柚安跟黎燃趣味相投,尹晴对他也多了几分兴趣,有意挑起话题,让老黎夫妇多说说儿子。
他二人常居杭州,都是大学教授,儿子在港城念书,毕业后留在港城玩儿乐队。这次,老黎夫妇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港,顺道看望儿子与老友的。
言谈中,可以听出夫妇二人对儿子几乎是平等教育,无论什么爱好都百分之百支持,三口之家气氛松散闲淡,黎燃则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像匹自由的野马。
谈及此,尹晴忍不住向丈夫投去嗔怪的目光——
看看人家的教育理念。
“说起来,黎燃比柚安刚好小一岁,生他那年,我还向尹晴讨教过经验呢。”黎母说。
柚安惊讶极了,“只小一岁啊……那也得叫姐。”
黎燃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
他是那种五官锋利的帅,笑起来很有倾略性,亦带几分邪气。
饭后,两家人再聚一聚,就要告别。
临走,黎燃看了眼腕表,忽对柚安发起邀请:“我们乐队晚上有排练,要不要过来玩玩儿?”
“这都几点了?”黎母教训儿子,“人家是女孩子!”
“我负责送她回来就是。”黎燃望向柚安,“去吗?”
柚安犹豫。
倒是尹晴鼓励女儿,“去吧。”
倏尔又不放心,问他们:“十二点前能回来吗?”
黎燃有些犯难,精彩生活向来是转点之后才开始的。
柚安笑话母亲,“八颗心都不够你操的……走啦,我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了。”
说着便要跟黎燃走。
林鸣修出声:“我送她去吧。”
言下之意,也会送她回来,他这个司机从来靠谱至此。
尹晴顿时放下心,展露笑颜,“那最好了,鸣修你也一起去玩玩儿吧,都是年轻人。”
林鸣修微一颔首,看向林鹤堂,“那我们走了。”
林鹤堂点了点头,“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