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一路颇为不自在。

    送他的弟子看起来年岁不大,性格也是个跳脱的,一路上不论见了谁,都上去搭两句话,他不得不长久地装作痴呆模样,几度干脆想用天赋把这弟子弄昏了逃之夭夭。

    直到走到住的院子里,这活跃的姑娘眼睛也不乱瞟了,脚上步子也重了,规规矩矩地领着他往厢房走,只是还未走近,两道激烈的争吵声便远远传了出来。

    离得略有些远,听不见具体吵了些什么,不过萧钰不用去听也确定——定是秦昭和岳敏君吵起来了,除了她两,还有谁敢在家主住的院里闹出这等动静?

    弟子明显也听出了自家夫人的声音,立刻停了脚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心想问问那屋里到底还住了谁,居然胆大包天地和夫人吵架,可身旁的人目光呆滞,不像个会说话的,正踌躇间,眼前的木门“嘭”一声撞开。

    萧钰正不动声色地往门里瞟,忽然身后的人把他往后扯,偏偏他站得稳,那姑娘见扯不动他,手一松,人已经跑了,匆匆忙忙间只对他留下一句:“你住的地方就在前头了,你自己去吧!”

    遇事知道跑,这弟子肯定没跟他一样被魑怪吓傻。

    眼前两道身影已经飞出了木门,在院子里“互殴”起来。

    说是互殴,一点也说的不差,这两人一人武功冠绝天下,一人驭使浊气驱动数百魑怪,偏生团在一起,你扯一下头发,我踩一脚鞋子,竟然打得不亦乐乎,难舍难分。

    能看见两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在自己面前扮演斗蛐蛐里的蛐蛐,这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要是他哪天不想活了,一定也要先拽上几十个人来看这段记忆。

    萧钰正看得高兴,秦昭竟从激烈的打斗中分出神来,余光一扫,正看见立在院门旁的萧钰,开口却不是斥责而是质问:“沈立心呢?”

    岳敏君手上还扯着秦昭的头发,冷不丁被这么一问,竟也神色自若道:“逛街去了。”

    “总不会逛回岳家去吧?”

    秦昭冷笑一声,还没笑完,又被岳敏君拽着头发扯了过去:“别想打岔,是不是打不过你祖奶奶,说话!”

    秦昭不说话,秦昭眯眼,秦昭开始冒黑气。

    岳敏君却已经扑上去,把她双手一剪,眼看两人又要搏斗起来,院外传来一声拔高声音的女声:“师傅,我回来了。”

    很明显,她也发现院内两个前辈的搏斗,这才远远递个声,不至于令她们被小辈见了尴尬。

    不过眼前这两人倒是脸皮挺厚。

    两人停了动作,岳敏君理了理头发,秦昭则看着院门口的沈立心。

    沈立心踏进门,倒是先一眼瞅见了站得远远的萧钰,她挑挑眉,萧钰则冲她露出一个苦笑。

    “沈姑娘都去哪逛了逛?”秦昭先发制人。

    “哪有,只是怕魑怪伤了人,弟子们忙不过来,想着能不能帮点忙罢了,谁知道秦夫人管理有方,弟子们井井有条,很有秩序呢,派不上用场,我就回来了。”

    很明显的糊弄人的话,但也挑不出错。

    见徒弟往自己身边走,岳敏君也伸出手,把她往身边拉了拉。

    沈立心笑得温和有礼,话也说得圆滑,却不露痕迹地给她递了个焦躁的眼神。

    岳敏君立刻心领神会,自家徒弟肯定在外头有了发现了,这发现也决计不能在秦昭面前说。

    眼下的问题就是怎么顺理成章地赶走秦昭。

    秦昭倒是微眯着眼看着她们,开口就是威胁:“你们现在在我......”

    话还没说完,岳敏君已经虚弱地一晃,脚步一软,整个人就瘫了下去,被沈立心急急扶住。

    秦昭:?

    这个人刚才拽她头发的时候很有劲啊,突然发什么颠?

    “岳敏君,你做什么?”满是怀疑的语气。

    岳敏君倒是装得更努力了,做出一副努力想站直的样子,只是刚站起身一些,立刻又虚脱般地倒了下来,沈立心这次稳稳接住了她,她立刻抖着嘴唇道:“你祖奶奶好得很。”

    岳敏君要是现在说自己哪哪不舒服,秦昭肯定上去给她两下,看她会不会跳起来反击,可这虚弱的嘴硬样子,倒是让她信了几分。

    秦昭蹙起眉,思考片刻:“难道,我方才催动浊气压制时,伤到了你?”

    “我就说定是你使妖法害我。”岳敏君立刻借坡下驴,软软朝秦昭面前的空气挥了两拳,又虚弱地闭上了眼,“改日我肯定好好找你算账。”

    头顺势歪到沈立心怀里,倒是冲她挤了挤眼睛。

    沈立心:师傅,这一招务必教我。

    她自认也颇通些唬人的法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绝没有岳敏君这般出神入化的演技和感情丰沛的技巧。

    岳敏君冲她扬了扬半边眉毛:你师傅我专业的。

    秦昭那边则是被彻底唬住了,往前行了两步:“我替你看看。”

    “罢了,你还是让我歇歇吧。”岳敏君仍是歪着头不看她,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股倦意,“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我不想再和你多待在一起了。”

    秦昭沉默了。

    沈立心扶着岳敏君的手紧了紧。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过会我叫丫头来给你送饭,明日我再来看你。”

    秦昭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到屋子里,一手提了一罐酒水,面无表情:“既是身体不舒服,这几日就别饮酒。”说罢,扬长而去。

    岳敏君的面部表情立刻一窒,露出痛心的神情。

    沈立心做戏做到底,将岳敏君扶回屋子里。

    萧钰紧随其后,又小心地探头看了一圈,确保周围无人,才关了门。

    转过身,岳敏君已经绕屋一圈,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对着沈立心就道:“徒儿,咱们今晚顺道去偷了秦家的酒窖吧,秦昭这里的好酒可真不少。”

    沈立心道:“先把正事办完了再说。”

    萧钰搬了一把竹椅坐到沈立心身边,她跟着那个叫陈陆的弟子走了一遭,回来的虽快,身上的血腥味却又重了一些,他尽量放缓声音问:“你去见过关着魑怪的地方了?”

    沈立心点点头,岳敏君也旋到她身后,伸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怀疑,”沈立心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些魑怪,不是秦昭从外面捉回来的,而是她亲手创造出来的。”

    身侧的萧钰身形一僵。

    肩膀上的力道却突然轻了,岳敏君显然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颓然地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半晌,喃喃道:“我早知道了,她不是那个秦昭了。”

    那个人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老朋友了,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记忆一模一样,对自己的那副嘴硬心软的态度也一模一样,可内在已经天翻地覆。

    一个医者仁心的医师,变成了亲手将人变成怪物的刽子手。

    “如果我当时知道,如果我去拦住秦源——”话说不下去,面对徒弟清澈的眼神,岳敏君喉间滚动的声音又停住了,“我们先给那些人一个解脱,然后,然后我再找秦昭聊聊。”

    “不行,我们就把她封印起来,就像当初岳正明封印我那样。”

    这话明显在自欺欺人,但沈立心只是点点头,应道:“好。”

    ——————

    夜色深了,萧钰负责留在屋里把风,他承诺会时时刻刻瞪大眼睛看着秦昭的屋子,如果她要出门,就尽力把她拦住。

    至于怎么拦,他自由发挥。

    萧钰承诺得挺好,临了沈立心要走了,他又巴巴地扒着门框:“你小心些。”

    眼神却是不如你带上我一起去吧。

    “放心吧。”沈立心捏了捏拳头,“没人伤得了我。”

    萧钰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又道:“要是我变回狐狸......”

    沈立心立刻道:“不要妄自菲薄,把风的任务也很重要!”

    萧钰点点头,沈立心却又有些不放心起来,叮嘱道:“要是拦不住秦昭,也不要硬来,别伤到了,大不了放她过来,我和她打一架,我不怕她的浊气。”

    萧钰应了一声,表情却写着不信。

    当时他醉晕了没看见,可晚饭前岳敏君逼着沈立心练了一个时辰的功法,沈立心边扎马步,边和他讲了秦昭用树枝划伤她的事。

    聊着聊着,沈立心又去问岳敏君:“师傅,这功法叫钢筋铁骨,果真能练到这种地步,刀枪不入吗?”

    岳敏君道:“你莫做梦了,我随便起的名字,要真能这样,那还是人吗?胳膊抬高点。”

    沈立心悻悻地抬高了胳膊,虽说秦昭说会助她变强,可眼下看来,她走的纯粹是邪到不能更邪的路子,就算她之前动过心,现在也不敢想了。

    岳敏君在旁边斜抱了手臂,含着笑看着沈立心:“好了吗?还要多久?”

    沈立心立刻道:“现在就走。”

    她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过秦家的夜晚也不算安静,外头溪流田地里虾蟆叫唤个不停,虫叫声,间或的鸟叫、牲畜叫,凑在一起,倒还挺热闹。

    萧钰最后一次朝沈立心挥了挥道别的手,将门略略开了个小缝,过了一会,他又觉得这样不够便利,思索片刻,干脆变了狐狸,一溜烟蹿到了屋顶上,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秦昭屋子上头,拣了一片瓦趴在上面。

    远远的,沈立心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纯白色的狐狸在月光下打了个哈欠,又警觉地抖了抖耳朵,趴下身,仔细听了听。

    没有动静。

    萧钰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远方化成一团的黑色。

    祝你成功,沈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