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以汀只看那伤口,便分辨出杀人者是个高手,无论是技巧、力道、精准度,都几乎能与他匹敌,那人在极远的地方,仅用一根易折的树枝,便能穿刺张二兰的后脑。

    河东军中没有这样的人。

    查找凶手,也不是河东军的职责。

    且对方目标明确,只杀张二兰一人。

    周边跟着张二兰一路走来的流民们纷纷哑然。

    士兵、流民都挤在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说了句:“我就知道……我们被张家二姐给骗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谁要你在这事后聪明了,当时不是你叫我们跟着她一起走的吗?”

    “不走你去哪,你有地方住?家都毁了!”

    “老娘要是不走还能在隔壁村找个活计干!”

    “就凭你?”

    “你什么意思!”

    人群从窃窃私语再到骚动,只花了几息的时间,竟有斗殴的趋势。

    薛副将大喊:“河东军在此,谁敢造次!”

    狮吼一般,叫众人都闭了嘴。

    邹以汀调转马头:“剩下一队人在此调查,其余人等随我向北,今日尽快抵达明城。”

    薛副将:“是。”

    哎,这一路真是操碎了心。

    薛副将撇了眼坐在一旁,这次见到尸体一点也不慌张的乾玟,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乾玟这才按住太阳穴,做出一副“我头好晕,我要晕血了”的模样。

    薛副将脑子里突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怎么这女人来了以后,事儿就多了起来,总不能都是这女人搞的鬼吧。

    明城离此处不远,快马加鞭大半天即可来回,这也是早前邹以汀直接派飞鹰去明城买米的原因。

    河东军现在还剩三百多号人,行进速度较慢,约莫到了午后,方抵达明城。

    仍是只有一队人马入城,其余的军队在郊外扎营。

    明城比荔县开阔不少。

    明城知府官比荔县县令大的多,派头也大,只派了个司马领一队人马过来接应。

    乾玟瞧见领头的司马瘦瘦高高的,头上还簪着一朵花。

    按这个世界的世俗规矩,女子当差时要“形容得体”,不得簪花、着便衣裙装,必须将头发盘进冠里,要么束起来。

    此人一出面,乾玟便知是个禄蠹。

    彼时周姐因为张二兰的事儿心有余悸,找了个借口不与乾玟同车了,黄鹂大胆在她耳边吐槽:“小姐,要是这等人在夏国,可得有好果子吃。”

    若是在夏国,乾玟也不要她的乌纱帽了,直接叫她人头落地,尽早投胎吧。

    那司马停在离邹以汀三丈远的位置,慢慢悠悠说了几句话,旁边人听不清,乾玟的耳力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大概意思就是,我们宋知府忙于公务,先为诸位贵客找了客栈,其他副将与邹将军,就一同入住宋知府的私人宅院,宋知府晚上备了酒席,还请各位大人赏脸。

    字句是恭敬的,态度是高傲的,人现在也是见不到的。

    区区五品司马,好大的威风。

    乾玟冷笑一声,直笑的身边黄鹂牙齿发颤。

    邹以汀见司马如此做派,语气便愈发凉了:“明城外有千名流民……”

    司马立刻打断道:“可是那群人冲撞了将军,我等这就派人将她们赶走!”

    邹以汀眉头一皱:“按律,各城池应收留流民……”

    司马又打断:“不瞒将军说,明城近期已经收留了上千流民,再收留不下了,只好给些粮食,让她们另谋它处。”

    这街道上来往届时明城居民,一路走来,邹以汀没见到一个流民。

    他忽而右手握住剑柄,散发出杀伐的肃杀气,好像再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将司马砍死。

    司马吓得脑袋一缩,忙赔罪:“下官也做不了主,待晚宴上,下官定劝说知府一二。”

    邹以汀没放下手:“带路。”

    “是是是。”

    作为头号“看押犯”,乾玟也非常荣幸地被带进了宋知府的私家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不是知府的主宅,看着像个在外置办的偏宅,却也至少六进。

    她被黄鹂推出来时,邹以汀正好下马,银白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他只略略瞥了一眼乾玟,便道:“将她同本将安顿一处。”

    啊这?

    司马瞪大眼睛,投来八卦的眼神。

    这邹将军带了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虽然他带了一群女人,但单独带个女人,就很耐人寻味了。

    她看乾玟的眼神瞬间变成了鄙视:真是饿了,有这模样,攀哪个王公贵族不比他强?

    薛副将:“这是将军要带到京城的要犯,身份特殊,必须放在将军眼皮子底下看押。”

    司马:“原来如此。”骗鬼呢。

    乾玟被黄鹂推进了院子,与司马擦肩而过时,她一眼看到司马官服下的中衣。那衣袂袖尾,均是金线绣成。

    再看这偏院布局,十分讲究。

    一进厅,两旁摆放着十来个空荡荡的桃木架。若真朴素,摆上些书便是,眼下却空空如也,显然原来放着的东西都被撤下了。

    再瞧这厅内地砖,哟哟哟,这可不得了,瞧着黑不溜秋的,可都是价值千金的乌金砖。

    就这,还只是个偏院呢。

    不远处,邹以汀的目光也从地砖上划过,又有意识地打量起空荡荡的架子。

    司马忙解释:“平日无人居住,只做待客用,没什么装饰,还请将军见谅。”

    只有薛副将“啧”了一声:“你这儿确实破,黑漆麻乌的。”

    无人回应,掷地有声。

    乾玟被推进了一间偏房,拍了拍黄鹂的手:“你去盯着那个司马。”

    “是。”

    宋知府架子这样大,一路过来,乾玟若是不知道她背后有人那就是瞎了。

    待黄鹂走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摸到这个宅院的小厨房在哪,顺便查看厨房里的东西够不够做醒酒汤。

    就目前她对邹以汀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将那些流民置之不理,他会在晚宴上叫那宋知府安顿流民,他不善言辞,即便满身杀气,为了百姓,也难免要多被知府灌些酒。

    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一整队河东军,若路上有什么不利好的消息传回京城,很可能多年的仗就白打了。

    唾沫星子远比刀剑杀的人多。

    他那身子,她是清楚的,千杯不醉,但胃受不了。

    她用细带把头发、衣袖都扎起来:“开煮!”

    乾玟穿越前,是个大厂的员工,高中三年勤奋刻苦,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好不容易读了研,毕业了,拿到了大厂的offer,谁知道在办公室斗争中被各种关系户踩着打压、排挤。

    一场波澜不惊的公司裁员中,她中招了,公司为了不给“n+1”,新建了一个部门,把她挪了进去,只给最低的基本工资,其他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就做了第一辈子最出格的事儿:冲进CEO的办公室,摁住他的头,往桌子上哐哐撞。

    受了保安一电棍后,她就穿越了,穿成了夏国最不受宠的五皇女。

    义务教育也给了她一颗正义的心,认为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直、遵纪守法,就不会出错。

    后来?她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想要保护的一切。

    咕嘟咕嘟。

    汤好了。

    乾玟骤然发现自己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

    不由感谢社畜生活给了她一手能自给自足的厨艺。

    院子里响起一串脚步声。

    不知何时,已玄月高挂,瑟瑟的冷风闯进屋子,刮在人脸上,刀子割肉般的疼。

    邹以汀独自一人回到了院子,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他喝了酒,脚步依旧沉稳,身形依旧挺拔,好像只是寻常吃了个饭似的。

    只在余光瞥见坐在廊下的乾玟时,微微一顿。

    这一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久。

    乾玟断定:他被灌了很多酒,多到反应都有些迟钝了。

    “将军见过宋知府了?”

    “嗯。”邹以汀立着不动,只皱眉问,“你为何在此。”

    “煮汤啊。”

    “汤?”

    “将军要来喝一碗吗,我多加了两勺蜂蜜,很香甜。”

    “……”邹以汀沉默须臾,忽然转过来,“可。”

    他脚步沉稳,心却有些虚浮。撩开门帘进入小厨房,扑鼻而来全是甜腻的味道。

    乾玟今日一身鹅黄的袄子,驱动着轮椅来来去去,端碗盛汤,看上去就像一只忙碌的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

    邹以汀不由捏住鼻梁:他好像喝多了。

    不一会儿,二人便面对面坐在小厨房的长桌边。

    邹以汀端起一碗蜂蜜醒酒汤,熬了一下午,所有的甜都在汤里,一口下去,只觉一股甜丝丝的暖流从舌尖滑到胃里,抚平了胃部的不适。紧接着暖气升腾,漫漶了筋脉,点燃了身体的暖炉,热烘烘的,蔓延到心里去。

    哪怕小厨房的窗户开着,有寒风灌进来,他也不觉得冷。

    “多谢。”

    乾玟边剪蜡烛,边装作不经意问:“知府大人同意安顿流民了吗?”

    白日那司马说什么给了粮食,都是唬人的场面话,若真给了粮食,张二兰早带着人去下个目的地碰运气了,哪里还会差点饿死在郊外。

    “嗯。”

    邹以汀放下碗,难得踟蹰了一会儿没说话。

    这宋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就算答应安顿流民,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乾玟把剪下来的烛心扔掉,抄起身后的汤婆子:“将军若信我,我带将军去一个地方。”

    邹以汀是不怕她做什么的,他武功高强,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总有法子逃脱,而眼前的女人身份可疑,甚至可能身怀毒药,却手无缚鸡之力,若真要暗算他,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

    邹以汀心里计算一番,便应了。

    由乾玟自行推着轮椅带路,二人从宅院的后门而出,很快来到明城的边缘。

    城墙下有个暗门。

    乾玟道:“我今日进来时偶然瞥见的,我们可以钻这个地洞出去。”

    邹以汀:……

    他好像当真喝醉了。

    莫名其妙的,他就真的跟着她钻了这个地洞。

    地洞不窄,够她推轮椅的。

    她在前面领路,邹以汀就莫名信任地跟在后面,地道里弯弯绕绕,有不少岔路,他跟得紧了些。

    甚至没发现,她们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只有一步之遥。

    从后面看,乾玟的头发乌黑顺滑,长长的坠在脑后,只盘了一个发髻,十分简约,但那簪子确是极名贵的黄玉,极称她。

    她的耳坠子是朱红色的,在灯笼的暖光下一晃一晃的,也闪着光。

    邹以汀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天她喝粥的画面。

    仿佛整个人都被奇怪的空气包围,像是慢性毒气,而每一次呼吸,都会把这些毒气吸入肺腑,让大脑瘫痪,让胸口酥麻。

    他甩甩脑袋,用力把那些奇怪的思绪甩掉。

    二人很快来到地道的出口。

    一个城池,修了这样一个地道,非同寻常。

    乾玟早在入城时就以极佳的目力瞥见了地道入口,她只需一眼,就知道这明城知府背地里在做什么勾当。

    她不用踩点,也知道这地道是通往郊外的,方便她们夜里面交易。

    宴上,宋知府答应了邹以汀,并且拍板立刻派司马前去安置流民,彼时司马的队伍正好来到郊外。

    二人出了密道,从一个无人的驿站出来,一人一边,躲在驿站的大门后。

    “司马大人,怎么这么晚还要咱们执勤?”

    “别提了,都怪那个姓邹的,真是煞星,他是什么圣父转世啊,非要咱们安顿这些流民。”

    “那我们真要想办法安置她们吗?”

    “安置个屁,知府大人都说了,交不起税租的都是奴隶,要进明城的,直接按个奴籍,不愿意的就甩鞭子,赶到远点的、河东军看不到的地方。”

    “是!”

    乾玟:这怎么不算一种“安顿”呢?

    她冲对面的邹以汀促狭一笑。

    邹以汀沉静的面容隐在门后,瞧不出情绪。

    乾玟冲他“噗呲”一声,招手:你来,我还有新东西给你看。

    二人一路往山上去,躲在一个小小的山坡后。

    山坡下,正是流民们露宿的地方。

    几个流民睡不着,在抱怨。

    “都怪那个什么河东军,你说那个邹将军是不是真就天煞孤星,他来了以后张二兰也死了,眼下明城官府还要让我们入奴籍,不入还要挨鞭子。”

    “晦气,真是太晦气了。”

    乾玟转过头,低声笑问:“将军眼下作何感想?”

    他沉默着不答话,她继续道:“你看,人就是这样,你以为在救她们,却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还招人恨。”

    上辈子,她一直查不到邹以汀为何会一步步落到那个地步。

    那些被抹去的痕迹,她如今一一走来,发现哪哪都是陷阱。

    堕落的不是身份,而是心。

    她正看着他一步步被打击成日后的模样。

    只见邹以汀睫毛颤了颤,只道了八个字:“我做这些,问心无愧。”

    乾玟忽而一怔。

    上辈子,天降横祸,她濒临绝境的同时,还腹背受敌,遭尽背叛。

    她跌落山崖,背上的刀伤哗啦啦流着血,腿上还插着一柄带着钩刺的飞羽剑,她以为她要废了,横尸在镇潮关的时候。

    有一个人,摒弃了身份,摒弃了家国仇恨,义无反顾救了她。

    他背着她攀爬悬崖,翻山越岭找医师,他把自己的口粮都给她,饿的时候只吃草皮,他在猛兽的利爪下保护她。

    当时她问:“你是渤国将领,我是夏国皇女,你我迟早战场一战,你何必救我,取我人头立功不好?”

    他把剑从虎口中拔出来,一身的血,却道:“我救你,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这样的问心无愧却从来换不到一句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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