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西城,寒冬凛冽,风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贺岩开着辆吉普车左拐右拐,在大学附近转悠了快半个小时,总算找了个停车位,下车时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看了眼手机,刚过六点,也不知道闻雪在不在学生宿舍。

    停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太过模糊。

    他只依稀记得,在弟弟下葬立碑后,他顺便送闻雪回过学校,彼时她状态不太好,伶仃孤单,他担心她在路上晕倒,索性拎过她的行李箱,一路沉默地将她送到了宿舍楼下。

    等目送着她进去后,他才搓了把脸转身大步离开。

    看似是半年前发生的事,但对此时的贺岩来说,已经过去了八年。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离奇的经历。明明前一天他应酬到深夜,司机送他回下榻的酒店,他躺下看着天花板的光一圈一圈晕开,闭目沉思片刻,从满是酒气的西装里捞出手机,发了条消息过去,还没等到回复,他眼皮越来越重,沉沉入睡。

    再次睁眼醒来,他回到了八年前。

    “烤红薯,又香又甜的烤红薯——”

    “过来看一看,进来瞧一瞧,物美价廉,包熟包甜——”

    小贩支着摊,一边插兜叫卖一边注意可能到来的城管,稍有不对就踩上三轮车跑路。

    贺岩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没急着进学校,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上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硬朗的五官,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根烟还没抽完,他便摁灭,随手扔进垃圾桶里,不再犹豫,循着记忆走进大学。

    考试周后,原本热闹的校园也慢慢安静。

    归心似箭的学生一批又一批地离开。贺岩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记性还不错,来过一次的路竟然也还记得,一路走走停停,又问过人后顺利到了女生宿舍楼,在宿管阿姨探寻的目光中,他道:“麻烦帮我叫下闻雪,闻是听闻的闻,雪是下雪的雪。”

    他没有闻雪现在的联系方式,只知道这么个地址。

    也不是没想过先问问弟弟的朋友,但重生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情形太过深刻,他总有种紧迫感,仿佛来迟一步,她又会走上原来坎坷不平的路。

    “你是谁?”宿管阿姨皱眉问。

    “她哥。”

    “她哪个宿舍的?”

    宿舍楼住着这么多的学生,阿姨不可能每个都记得名字,即便记得,该走的程序一样都不能少。

    贺岩顿住。他还真不知道。

    他和闻雪不熟,上辈子统共也没见过几面,那时候她是他弟弟贺恒的女朋友,两个小的高中就偷偷谈恋爱,还好没耽误学习,双双考上了西城这边的大学,他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西城的小饭馆里。

    那会儿弟弟陪她过来看什么演唱会,顺便就一起吃了顿饭。

    她话很少,声音温温柔柔的,他递出菜单让她点菜,她低垂着眉眼,攥着铅笔,磨蹭好一会儿,点了两个最便宜的菜。

    第二次见面,是在春节,他生意忙,走不开,却又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家过年,临时买了张火车票,风尘仆仆而归,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挤出来时,她跟弟弟就在出站口等着。

    见了他,她还是有些腼腆,轻声喊哥。

    第三次见面……

    “哎,你刚说你找谁?”有女生进来,取下厚厚的围巾,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

    贺岩看向她,“闻雪,你认识她?”

    “当然啦。”女生笑笑,“我室友。”

    话到这儿,她似乎又警惕起来,“你找闻雪干什么?”

    该不会又是死缠烂打的吧?

    闻雪大一刚报到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她长得好看,性子温柔,跟谁都和和气气的,这样的人不止男生喜欢,女生更喜欢,大一一整年,追她的人就不少,但那时她有感情深厚的男朋友,两人在不同的学院,有空就见面,甜甜蜜蜜的,时间长了,追求者知道没戏纷纷偃旗息鼓。

    谁也没想到,她男朋友在大二开学前的暑假意外身亡。

    这件事还上过新闻,大学生见义勇为,下水救溺水儿童,小孩救上来了,他却再没上岸,很多人唏嘘不已,还引起过争议,有人说该救,有人说要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便不该救,吵了好几天。

    无论如何,闻雪没了男朋友。

    一个两个都打着安慰她的旗号,大二上学期试图趁虚而入的人就多了。

    “我是她哥。”贺岩说。

    女生却摇摇头,看他的眼神更古怪了,“不对,闻雪没哥。”

    当室友也有一年多,对彼此的情况或多或少都了解。

    她们本科宿舍四个人,除了寝室长有弟弟,其他的都没兄弟姊妹。

    个死骗子!

    她正要让宿管阿姨把他轰走时,只听到他声音沉沉地说:“她男朋友的哥,同学,麻烦你帮我叫她下来,你告诉她是贺岩找她,她就懂了。”

    …

    503宿舍里。

    有人哼着歌收拾行李,考试周结束,解放!

    有人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字,忽然停下,往后一靠,扭头吆喝:“美女们,我这儿有个活动,可划算啦,九十八一张温泉票,包往返,还送足疗,泡完以后还可以在那边打台球摘草莓,去不去!”

    “真的假的!”

    收拾行李的室友兴奋地跑过去,俯身看向电脑屏幕,两人兴致勃勃地聊着,用眼神无声交流片刻,默契地看向在看书的闻雪,清了清嗓子,语气带了些小心翼翼,问道:“闻雪,你去不去?”

    闻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动屏蔽了所有的声音。

    这是她这学期来的常态。

    她好像无意识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宿舍三个人都很照顾她的情绪,尽量不大声说笑,很小心地陪着她,可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过去,大家也很累。每个人的能量都是有限的,也会不受控地想要远离负能量的人和事,哪怕闻雪只是静静地、独自吞咽悲痛,连哭都是躲着,但她只要坐在那儿,就会给她们一种“连开心说笑都是罪过”的感觉。

    她没错。

    她们也没错,既没有办法将她拉出来,也不能不管她,窄小的四人间宿舍里,仿佛堆了不少情绪气球,稍不注意就怕踩爆了,大家都很无力。

    见闻雪没说话,她们无奈地对视一眼,轻轻地摇摇头,算啦。

    嘎吱——

    门从外被推开,叶曼妮喘着气,没进来,一副要断气的模样扒着门,“累死我了,闻雪……有人找你……”

    喊了好几声,闻雪才愣愣地抬起头,看向门口,忙道:“曼妮,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刚没听见。”

    叶曼妮将围巾扔在椅子上,走了过来,拍拍胸口,“楼下有个人找你,说是你哥,”她顿了顿,声音放轻,“说是贺恒的哥,叫贺岩,你认识吗?”

    贺岩。

    闻雪一阵恍惚,她最近反应有些慢半拍,别人说的话到耳朵里,往往要一会儿她才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几秒后,她脑海里浮现出一道身影,对上了这个名字,便急急地合上书本起身,“他在楼下吗?”

    叶曼妮点点头,又问:“要我陪你吗?”

    “不用。”闻雪听出她话语的关心,抿了抿唇,“我跟他见过的,他人很好,找我应该是有急事。”

    至于是什么急事,她也不知道。

    “那就好,注意安全,有事call我们。”

    闻雪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拿上手机跟钱包出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照过镜子,头发长长了很多,垂至腰间,也是下楼感觉有些晕时,她记起晚饭还没吃,上一顿还是早餐喝的粥。

    从五楼到一楼,她也气喘吁吁。

    来到一楼,宿管阿姨倚着墙打毛衣,一双眼睛在外面的贺岩身上瞄来瞄去,琢磨着要是再过半小时他还不走,她要叫保安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的,在女生宿舍瞎转悠什么!

    闻雪走出宿舍楼,一眼便看到贺岩立在台阶上。

    冬天天黑得早,外面路灯还没亮起来,贺岩周身都仿佛罩着层寒霜,他个子很高,背又宽阔,挺拔地站在那儿,存在感强烈到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她张了张嘴,想叫他,冷风似是灌进喉咙,无比艰涩。

    现在再喊他“哥”好像不合适了,他们本就因为贺恒才有的一点点关系,也因为贺恒的逝去彻底断掉,非亲非故,跟陌生人也没太大区别。

    她还记得,大二开学他送她到宿舍楼下时,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是“日子还长,好好过”。

    闻雪还没想到更好的称呼,贺岩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宿舍楼里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早早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人,满身冷肃,四目交汇的那一瞬,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没有迟疑,他朝她迈近。

    一步,又一步。

    直到站在她面前,他省略了没有必要的开场白,说,“吃饭没?”

    闻雪怔了怔,“还没。”

    贺岩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他皮糙肉厚不觉得冷,但他看来来往往的学生又是跺脚,又是摩挲掌心,脸冻得通红,再看看闻雪这瘦得下巴尖尖的模样,思忖道:“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吃饭,边吃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