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玉罕见地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而且他们只在线上联系,算是一个网友。他们没有交换称呼,像是因为合拍而省略了这个步骤。

    在交流的过程之中,郑千玉坚持用语音转文字,而不是直接发语音。因为在现实之中,他只能说话而看不见别人的表情,总感觉很赤裸。

    文字会隐去他的语气,让郑千玉找回一点平等。

    天气已经渐渐回暖了,最冷的时候过去。天气预报说是个大晴天,郑千玉早起,慢慢地换洗了床品。

    在面包店切好的吐司放进烤面包机,拿出来涂了一点果酱。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巧克力奶没有加热,郑千玉一起拿到阳台,一边晒太阳,一边吃早餐。

    冬天的寒冷久久困扰着他,也让他的心境阴暗低落。现在坐在阳光之下,皮肤久违地感受到自然的温暖,郑千玉静静地坐着,听到楼下小孩要去上学的声音。

    以前的郑千玉从不晒太阳,白天出门也一定会涂好防晒,这让他白得发光。和男友站在一起,是两个不同的色号。两个人走在外面,遇到大太阳的时候,郑千玉都要站到他的影子里。

    男友想走过来牵他的手,郑千玉不肯,指挥他按照太阳光线站好,不可以动。

    他没有怨言地帮郑千玉遮阳。

    信息提示音响。郑千玉的网友给他发消息。

    旁白功能用机械音读出来

    “早上好。”

    他是个很不会聊天的人。

    郑千玉以为好友功能只是为了更方便连线,毕竟如果是熟悉的志愿者,也会更了解情况,省去更多沟通的时间。

    郑千玉一开始加上他,也没有和他闲聊的打算。毕竟他除了道谢给不了更多的情绪价值,要人家帮忙还要人家做陪聊吗?郑千玉虽然孤独,但也没那么贪心。

    没想到加上的第二天,对方发来了一句“早上好”。

    郑千玉收到消息,没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出于礼貌,他也回复了“早上好”。

    然后话题就断掉了。这一天,对方没有再出声。

    郑千玉也很快抛到脑后,他今天很忙,有两个录音文件要交,下周的文本他也要提前熟悉。

    因为这份工作他才刚开始做,不太熟悉,录制的时候也要听一段录一段,进展比一般人慢许多。郑千玉很珍惜到手的工作,他要花费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和正常人做得一样好。

    晚上才忙完,郑千玉累得很早就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高三在集训画画,非常紧张,还要翻墙出去找男朋友约会,真是精力旺盛。

    醒来之后,发现他又发来“早上好”。

    而且此人昨晚还发了“晚上好”,郑千玉睡着了,也就没有回复。

    这个难道是软件自带的ai陪聊?给视障用户当消遣的吗?

    郑千玉心想。

    于是又回复了“早上好”。

    今天早上的问候没有在此结束,因为这个ai网友大有进步,他又发了一句:

    我已经吃完早餐了,准备去锻炼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机械音读出来之后,郑千玉整整笑了两分钟。

    郑千玉用语音转文字:

    好的,那你去锻炼身体吧。

    这一天的话题又到此结束了。

    晚上。

    网友:晚上好。

    郑千玉:晚安。

    第三天,郑千玉上午准备出门,再次收到消息。

    :早上好。

    :我已经吃完早餐了,准备去锻炼身体。你呢?

    天啊,他学会延展话题了。郑千玉心想。

    但郑千玉这边发生了一点小状况,于是他拨了连线过去,对面很快就接了起来。

    “早上好。”

    郑千玉道。

    “我现在要出门了,去残障中心更新证件。”他回应了对方的话题。

    “但是我……”郑千玉在玄关处蹲了下来,他的手放在地上摸来摸去,镜头也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晃。

    “我把身份证掉在地上了,现在找不着了。”

    天气暖和,外面仍在起风,郑千玉围了一条豆绿色的围巾,随着他蹲下,柔软地垂在膝盖上。

    林静松在他的镜头里并没有看到身份证的踪迹,他让郑千玉起身,照到鞋柜和走廊的边角。郑千玉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又小心地摸鞋柜和门框,确认位置,以防自己被绊倒。

    “有吗?”

    郑千玉有些沮丧地问。盲人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定要拿好手上的东西,因为一掉到地上,就很难再找到了。

    他沮丧的原因在于,本来身份证是好好地拿在手上的,出门之前,郑千玉想起自己以前学过的一个围围巾的方法,鬼使神差的,他摸摸索索地开始凭借记忆围围巾。

    最后围巾也散了,身份证也掉了。

    “慢慢左转。”

    连线对面没有给出消极的回答,郑千玉跟随他转动了镜头。

    “看到了。”

    郑千玉的身份证滑到鞋柜的下面,只露出一角。

    “你的左手边,往前大概二十公分。”

    他不紧不慢,总能报出一些很具体的数字。

    郑千玉很苍白的手往下去探自己的身份证。他重心有些不稳,另一只手还要拿手机,手有些用力地攀着柜面,修剪整齐的指尖泛红。

    “好……好了。”身份证失而复得,郑千玉由衷地感激他。他翻转了镜头,把身份证握在身前,要让对方也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作为一个盲人,他的镜头完全没什么角度,更谬论以前他所在意的那些光线和构图。

    只是能捡到自己掉在地上的东西让他很高兴,没人知道这两年来他因为类似的小事崩溃过多少次。

    “我出门了。”

    他小心地把身份证放到口袋里,围巾松散地绕了一圈披着,郑千玉不再在意它了。

    “出门打车吗?还是地铁。”

    趁郑千玉还没挂,林静松问道。

    他聊起天来完全没有那种随意的感觉,在郑千玉听来,那像一个机器人努力让人觉得他是真人,但其实和真人相比还有一点距离。

    这个人在社交上很笨拙——正是因为这一点,让郑千玉觉得放松。

    “坐地铁,挺方便的。”

    “哦……我也坐地铁。”

    郑千玉失笑:“你不是要去锻炼身体吗?”

    对方安静了一下,语气很平直地说:“嗯,坐地铁去。”

    郑千玉往前走了几步,去摸自己靠在门边的盲杖,道:“我这边的地铁线是新开的呢,现在走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这是郑千玉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现在地铁口就在楼下,对他来说方便了很多。

    “二十号线?”

    “嗯?”

    “新的地铁线。”

    “你怎么知道?”

    林静松站在阳台上,他新搬的小区很僻静,房间朝南,可以看到两条街外一个崭新的地铁口,在太阳的反射下闪闪发光。

    “我家在二十号线附近。”

    “噢……你也在月湖?”

    “嗯。”

    在郑千玉还在上学的时候,发现线上的朋友线下和自己同城是件很令人期待的事情。

    那意味着他们可以很容易见面,在彼此的生活中产生更频繁、更深入的交集。

    现在这种期待对郑千玉来说已经淡了很多,于是他不会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就说“好啊那我们有空可以出来玩。”

    他露出一个微笑,道:“月湖挺好的。”

    林静松:“我们……”

    郑千玉同时开口:“我该走了。”

    “谢谢你。”

    郑千玉摆了摆手,表示告别,随后挂断了电话。

    连线挂断的声音闷闷地响了一下,视频黑了,自动退回聊天界面。

    林静松看到自己发的那些简短而意义稀薄的消息,他虽然知道自己做得很差,但也不知道怎么做才会更好。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节奏有些快了。释放出“同城”这个信息已经是操之过急的跳步,如果不是郑千玉打断他,“我们可以见面吗”他就要说出口了。

    林静松默默地冒冷汗。

    而这种重大的失误只有在郑千玉挂断电话之后,他才能恢复理智,冷静地分析出来。

    看到郑千玉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也不知道节奏是什么,很可怕地丢了重要的逻辑。

    林静松并非是刻意忽略人情世故,成为一个木讷呆板的人。

    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成长空间,除了他的成长环境和学习就业,郑千玉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他初中就认识郑千玉,两人间的第一句话也是郑千玉先说,告白是郑千玉先说,在一起是由郑千玉决定。

    分开也是。

    郑千玉从不介意他们之间,林静松的回应更慢,话也更少。因为郑千玉从不怀疑林静松对他的喜欢,正如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耀眼。

    林静松记得那一年冬天,郑千玉去别的城市集训,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林静松下了晚自习,接到郑千玉的电话。

    他接起来,电话里有风声,郑千玉的声音很雀跃,非常愉快,他说:“林静松,你在干什么?”

    林静松想他想得要疯。他说:“……我刚下课。”

    风太冷了,直刮他的脸,感觉话说出口就被吹走。

    郑千玉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微微的电流,他说:“你抬头看看。”

    林静松闻言抬头,郑千玉从高处的台阶跳了下来,他算得非常准,身体协调能力也很好,一下就落到林静松跟前。

    郑千玉的手放在口袋里,呼出一点白气。周末前的一点空隙,郑千玉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跑回学校见林静松,他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因为他知道林静松见到他一定会很开心。

    这也一点都不会折损他的骄傲,他也很想林静松,见到林静松,是他这一刻最想做的事情。

    喜欢郑千玉让林静松有很多时候会觉得自己完了,因为郑千玉永远能让他体会最意外的情绪,他怎么能掌控自己的大脑和心,十分可怕。

    只是那时林静松未能料想到真正的“完了”是什么时刻,他只能任由自己在“郑千玉”的沼泽中陷落,他很受用,没有半分挣扎。

    所以也就完全失去在最后的灭顶之灾中生存的半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