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它们卖掉。”

    郑千玉对着手机道。他刚交完今天的工作,正在等工作室确认。

    他趴在桌子上,说的话转成文字发了出去,掩藏了语气。

    视障用户在BYE收到消息时,即使在聊天界面也会触发提示音,那是一颗水滴落下的声响。

    一般来说,志愿者会尽量和视障用户发语音,方便他们收听。

    郑千玉认识的这个人,从来没有给他发过语音消息,在连线的时候说话也很少。

    不过他发消息的频率可不低,只是都是文字消息。

    郑千玉认为那是因为自己大多数时候也只发文字消息,所以他才会这么做的。

    他应该是个不善表达,心思却很细腻的人。他可以察觉出郑千玉累了、不想继续聊天的时候。

    他同时还是个很坚持的人,因为和一个盲人线上聊天实在乏善可陈。郑千玉的每天没什么新鲜事可分享,有时候礼貌而冷淡,没有表露出要长期维护这段联系的意向。

    但只要他发来消息,郑千玉一定会回复,不管过去多久。

    这个人好像确信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几乎每一天都有对话。

    “为什么?”

    他回复得比平时要慢一下,机械音读出他的消息。

    郑千玉和他说了自己在关窗时发现颜料的事情,顺便说了自己以前画画的经历。

    当然,郑千玉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说得很详细。

    “这些颜料很贵,过期了挺可惜的。”郑千玉道,“不如给需要的人。”

    他们在的城市有很不错的美院,挂出去应该会有学生买。

    “送也可以。”郑千玉笑笑,“几乎全新的,会有人要吧?”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对方回消息的速度比往常要慢很多,仿佛郑千玉出了一个什么难题。

    这一点对郑千玉来说很明显,因为在对方回复之前,他也只能等待。

    良久,他的消息才过来。

    “我可以买吗?”

    郑千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毕竟看对方的表现,他仿佛是个和艺术无缘的人。

    当然,这也只是郑千玉单方面的判断了。

    “你也画画吗?”郑千玉问道。

    “嗯。”

    “哦……”听到这个,郑千玉提起了精神,他对同样是画画的人一向有亲近的好感,因为他们能更容易理解彼此的思想。

    郑千玉以前很喜欢和朋友聊喜欢的画家,他们的生平经历,在怎样的境遇下画出什么作品。

    现在,出于一些强烈但无用的自尊,郑千玉基本上不联系他们了。他换了手机和所有社交账号,现在只有家人和少数人能联系到他。

    “很好啊。”郑千玉道,“不过你是学油画吗?我这些是油画颜料,我还有一些刮刀……”

    等郑千玉把消息发出去,才发现自己忘记转成文字了。

    他小小地倒吸了口气,点到自己发出去的语音消息,播放了一遍。

    里面的郑千玉声音很轻快,像发生了什么好事一样。

    郑千玉觉得,那语气听上去显得过于热情,过于殷勤。

    他很少向别人坦露出类似的情绪,好像他不该快乐,要保持静默和消极,才符合当前的境遇。

    算了。郑千玉心想。

    反正他只是网友。

    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林静松收到郑千玉发来的语音消息。他点开来听,千玉的声音在耳机里仍然显得不真实,有种磨砂质感。

    他的语气有些雀跃,但依旧显得平和,其中的关心让林静松不自觉莞尔。

    可惜千玉很少发语音,这样的时刻并不多。

    林静松很想多听他的声音,体察他更多的情绪。

    反复播放几遍之后,林静松点开录屏键,把他的语音录了下来,存到一个单开的相册里。

    因为服务器的问题,BYE的语音消息留存是有期限的,如果不存下来,消息很快就会过期。

    做完这件事后,他回复千玉的消息:

    “嗯,我是学油画的。”

    林静松面不改色地打字,一边拿起平板,打开上面的软件,搜索“油画入门”。

    郑千玉的消息恢复成文字:

    “你上次说你是自由职业,原来你是画家吗?”

    林静松斟酌了一下,觉得装这么大不现实,很快就会被看穿。他一边划动平板,浏览上面的画室,一边打字:

    “不是,我是业余的,刚刚入门。”

    郑千玉回复得很干脆:那我把颜料送给你吧,正好你需要。

    林静松:不,要给你钱的。

    郑千玉:放在我手头已经没用了。

    郑千玉:何况你帮我这么多。

    “我只是想那么做。”

    林静松抿着嘴打字。他选好了几个画室,把它们点进收藏,准备今天联系老师。

    这时,他收到同事发来的展览信息。对方问及林静松是否在BYE的展台参与互动,要收集照片信息订做工作证。

    林静松认为到时候转转旁听即可,只要了通用的参展证。

    同事告诉他到时候进场馆领取就好。于是林静松点开日历,把那一天的日程标注在上面。

    他的日程标得很密集,每天都有一项叫做“千玉”的日程。这个事项具体要做什么,林静松没有什么严谨的计划,大概是每天联系,确认郑千玉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偶尔有几天,郑千玉迟到第二天才有反应,日程没有完成,就只能遗憾地留在那里了。

    林静松写好日程,回到郑千玉的界面,准备再接再厉。

    郑千玉最后没有拗过对方要付钱。他说了一个很低的价格,对方则很一板一眼地说:“你刚才说过,很贵。”

    对于这个人,郑千玉有些哭笑不得。好像说话不知如何拐弯,显得有些硬邦邦的,有种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生疏。

    “我只是想那么做。”

    然而机械音读出这样的话没有任何违和感,好像他本该就是如此。

    也是,没有规定人一定要是什么样子。

    让郑千玉在意的是,这个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就这样,以转让颜料为由,郑千玉加上了他的微信。

    和郑千玉想象中的一样,对方的信息干净得近乎空白。没有发任何朋友圈,没有签名,id叫Forest。

    没有任何能显示他性格、身份和爱好的东西。

    郑千玉的微信里面人很少,不超过两位数。Forest刚好是第十个。

    有种两个人的熟悉程度更近一步的感觉。

    郑千玉收到他从微信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下午好。”

    郑千玉觉得这个人有种浑然天成的幽默。

    颜料的交接最后以快递的方式进行。

    郑千玉能感觉到对方是想有一个见面的契机,不过他没有提出来,还是将主动权放在了郑千玉手里。

    而郑千玉认为,如果他们没有一定要见面的理由,那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

    多一个人接触真实的自己,对郑千玉来说是一种负担。

    当他拿到Forest的地址,才发现对方的住处离自己很近。之前郑千玉只知道他住在二十号线边上,没想到只隔了两站。

    这种巧合让郑千玉浑身发麻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快递是上午寄的,傍晚收到的。

    一个半米多高的箱子,被送到林静松家门口。林静松弯腰把它搬进来,打开了箱子。

    郑千玉是很爱惜画具的人,包得很仔细,塞了一些填充物防止撞击。林静松把画具箱从里面拿出来,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一个浅蓝色的箱子,打开之后第一层是各种各样的刮刀和画笔。第二层是折叠式的阶梯,由拉环轻轻往上一拎,一层层颜料升上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尾部的标签,方便区分颜色。

    林静松和郑千玉一起去画材店买的这套颜料,还很崭新,郑千玉基本没有用过,很多是未开封的。

    第二天下午,林静松按照自己在日程上所写的,走进一个开在老式小区里的画室,开始上他人生中第一节油画课。

    画室开在一楼,外面有片片绿荫,环境相当僻静。老师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退休教师,同学则几乎都是未成年。

    林静松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并没有察觉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坐在他隔壁的小孩的目光实在过于直白。

    于是林静松没有什么情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没有任何心理活动的一瞥让小孩差点立正,再也没敢看他。

    第一节课教授的理论偏多,大致介绍了油画和工具。老师说学油画最好配合练习一些素描的功底,先从静物开始画起。

    在老师示范之后,林静松坐在画板前,握着炭笔,在洁白的纸张上画出一条颇为难看的直线。

    老师背着手走来,看到林静松的画面,在心下轻轻摇头,又看林静松很坦然的样子,起码心态是很好的。

    于是他站到林静松的旁边,很耐心地指导起来。

    林静松边画边想,他是看过郑千玉画素描的样子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初中的教室里,郑千玉的手指沾了碳粉,他背对着林静松,画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忘记了时间。

    也忘记了林静松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