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傲慢的胖男人身体瘫在结实的实木椅子上喘息,像一摊烂泥冒泡泡,一口气上不来还会翻白眼。
“不知好歹,不知好歹……”他将报纸撕成碎纸,撒得遍地都是,咣当一声抽出抽屉,拿出信纸趴在桌上,顿了顿,肥肉夹着的眼缝闪烁着恶螙的光,羽毛笔和纸张摩擦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劳娜不知道二十年前举着鲜花的端正画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戴安娜也不知道她结下这样一门仇,唯一确定的是只要《每日新闻报》上出现骂她的文章,她就要提笔骂回去。
他说第二篇怪谈的设定不合理,女人上新娘学校就够了,不可能跟男人上一所学校,否则男人就会分心,中间应该隔一道帘子。
她说少管我,规则怪谈不是纪实文学。
追加,连载完懂了吧?故事发生在一所女校,他们没有完美扮演女性,不都触犯规则被杀了吗?
他说她作为作者不该赋予主角海伦智慧和力量,而且她太冷静了,事实上女性愚昧弱小,而且情绪化,他相信谜底的最后海伦会是一个男人。
她说你眼中看到的自己不是自己,别人看到的你不是你,你看到的别人才是你自己。
其实愚昧弱小,贪惏浅薄是你,容易情绪化的更是你!
她说这种小说毫无意义,从头看到尾,主角海伦都用一种过于理想的方式解决火烧眉毛的危机,一路上看似危险,实际上没有遭受真正的伤害,拉赫昂女士过于珍惜主角,不舍得让她受苦,也导致故事令人沉浸,主角却总面临怀疑。
她说苦难才是没有意义的,苦难俯拾皆是,女性不需要苦难叙事,看完了一群人抱着哭诉,哭完了继续受苦。她们需要看到努力、强大、胜利的女人及她的人生,更有希望的叙事。
真假重要吗?你能在现实中找到一个如书中男角色那般优秀的男人吗?找不到,为什么你不质疑她们?反而来质疑我?
是下意识向出色的男角色投降还是觉得我好欺负呢?
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打错主意了。
卢卡斯爵士担惊受怕。
戴安娜安慰他:“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还能闯进家里一枪打死我?”
1790年,法国剧作家高尔日发表《妇女权利宣言》。
1792年,英国作家沃斯通克拉夫特发表《为女权辩护》。
现在都1829年了,说说又咋了?
卢卡斯爵士绝望闭眼。
……
这场旷日持久的对战里,戴安娜杀疯了,从一对一到一对多,她看谁不顺眼就骂谁,想骂啥就骂啥。
从秋天一直吵到第二年夏天,各个教会鸣钟,整座伦敦都被钟声环绕,象征着国王结束自己的一生。
批评的主力人员发表一篇文章,大意是说国王过世,他悲伤得笔都提不起来了,看在先王的面子,应该暂且停止争论。
乔治四世活着时没见他们多尊敬,他巡游都敢在路边嘲讽,死了之后忽然是好国王了。
说虽然他花钱如流水,但是他也对艺术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戴安娜从字缝里找到骄傲举起来的小白旗。
她明白,不是他们怕了,而是群众喜欢看她们掐架,报社便纵容,伦敦人民看烦了,争吵不能给报社提高销量时,报社就叫停了。
是的,这一次报社没有和文学界站在一起,他们赚疯了。
《星期日泰晤士报》的销量几乎垂直上升,《每日新闻报》的日销量直逼《泰晤士报》。
变化最大的是《淑女通讯》,有戴安娜的热度和读者“三个月更一次太反人性”的催促,趁着这股东风改版成功,从发行三千的季刊变成发行上万的月刊。
每个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国王过世给了他们体面退出战争的借口。
也行,天天跟这群初具人形的东西吵,她也累,夏洛特说的没错,吵架非常消耗人的精神。
七月中旬,国王去世后的一系列活动告一段落,当顿带着律师登门拜访,商谈规则怪谈的出版事项。
他将采用分册出版的模式,三个怪谈故事为一册,一册售价是1先令。
“啊?这么贵?”戴安娜脱口而出。
她写了13个怪谈故事,4册合在一起,整本书就4先令了。
虽然比她省吃俭用买下来的《弗兰肯斯坦》便宜,但比大多数图书还是贵。
卢卡斯爵士瞪她一眼,为了4先令吃惊成这个样子太丢人了。
戴安娜心里不服气,视金钱如粪土也没见他多给她点零花钱。
当顿笑了起来,合作对象心思浅,藏不住话,总比心思深沉,说话拐弯抹角要好。
他由衷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像戴安娜小姐一样。
“不算贵了,戴安娜小姐,不要小看你带来的影响。”他给她解围。
戴安娜对他的说辞将信将疑。
等看到合同上写明的出版稿费后,她什么怀疑都没有了。
270英镑,真是大手笔。
够她们一家生活一年,是一位女仆27年的年薪,存入银行的年利息又是玛姬一年的工资。
有如此的诚意,再签下一本书的连载合同就是理所当然的。
卢卡斯爵士震惊到说不出话,盯着戴安娜,好像第一天认识这个孩子。
戴安娜没注意,仍然与当顿交谈。
“先生,你会为小说插图吗?”
“恐怕不会,我想象不出有任何一个画师能匹配你的奇思妙想。”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画?”
当顿露出进门以来第一个惊讶的表情:“你会画画?”
戴安娜微抬下巴,嘴里说着谦虚的话:“略懂略懂,你等着,我去拿。”
她风风火火地跑了。
卢卡斯爵士尴尬地看向当顿:“这孩子的礼仪……”
当顿面不改色:“我的安娜十五了,平常也不爱行礼,这没什么。”
卢卡斯爵士讪笑:“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当顿矜持地勾起嘴角,比起爵士家庭的孩子行不行蹲礼,他更在意戴安娜的绘画水平。
顺带在乎一下戴安娜的父亲卢卡斯爵士。
“您有什么疑虑吗?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没关系的。”
卢卡斯爵士知晓自己被看穿了,面上有些难为情,当顿平和的态度挽救了他。
他犹豫片刻,说:“事实上,我对出版业也有些了解,据我所知,很多作家第一本书的稿酬在30到50英镑之间,即便是成名之后,能得到120英镑左右也很难得,毕竟有些人写三四本书才能赚100英镑。我不理解,你怎么会给出如此令人震惊的数字。”
当顿缓缓摇头:“不一样,卢卡斯爵士,我的报纸改版成功离不开众人的努力,戴安娜小姐是出力最大的一个。”
“那100英镑不就够了吗?”卢卡斯爵士不能理解。
当顿好像听到什么傻话,不厚道地笑了,这当然是个错误,他不能让卢卡斯爵士从这个笑容里品出嘲讽的意思。
他立刻开口:“卢卡斯爵士,我假设你知道戴安娜小姐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是,我知道,她很出格,可我……”
当顿继续说:“好的文学不分性别,文学创作者却是有性别的,她们拿到的稿费各不相同。”
“你的意思是,难道说,”卢卡斯爵士有点语无伦次,眼睛因为吃惊越瞪越大,“你原本想给她符合女性作家的稿酬,但看到她的作为之后改变了想法?为什么?请别怪我,你怕她?”
他更不能理解了,不应该是作家畏惧出版社和报社吗?她们怎么反过来了?
当顿叹气,卢卡斯爵士实在不怎么聪明,离开城市回乡下置办一分产业真是正确理智的选择。
可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好孩子,他还指望着卢卡斯爵士能旁敲侧击,在戴安娜小姐耳边说说好话,也希望他能看清楚形势,不要制止她签约,埋没她的才华。
“卢卡斯爵士,您很清楚不是吗?自从规则怪谈成名之后,一直有报社联络戴安娜小姐。”
她为《淑女通讯》带来的销量足以令伦敦八成的报社忮愱愤恨,当顿能不知道那些人吗?
表面不在意,实际上迫切地想挖走这棵摇钱树,种在自家的土壤里。
这也是当顿绝不能允许的,他的报纸改版不久,根基不稳,购买者没有习惯一个月买一次《淑女通讯》,他不能在这种时候给戴安娜不公正待遇。
对别人区别对待,她会忍,但看那个每天被戴安娜气得翻白眼的编辑就知道,戴安娜绝不会忍,这样做只会激怒她。
紧接着失去她,也失去喜爱戴安娜的读者,令报纸的销量一落千丈。
他的竞争者们会嘲笑他,愚蠢的约翰,还是回去做季刊吧,月刊的水太深了。
太可怕了。
比起那种后果,还是老老实实给她应得的报酬比较好,她还这么小,说不定能合作好多年,迎来下一次改版。
他要让戴安娜小姐知道,外面的都是旅馆,只有《淑女通讯》是她真正的家。
谁说这270英镑不值的?
当顿及时止住话头,书房门虚掩着,戴安娜小姐的脚步声快速靠近。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两秒之后戴安娜就推门而入。
他松了口气,刚才的话题可不适合让这位格外在意自己女性身份的小作家听到。
合格的商人该掌握回避争端的技巧,也该知道什么话不能对某些人说。
他敢肯定,要是拿“给她应得的待遇”这件事邀功,反而会惹来她的厌恶。
戴安娜兴冲冲地进门,脚步忽然顿了顿,当顿和律师在沙发上端庄地坐着,很正常,倒是威廉先生,怎么还在那宇宙升华?
她赚270英镑,他就那么难以置信?
好吧,她也头重脚轻像做梦一样,但正事重要。
她稳定心态,回到卢卡斯爵士身边坐下,将一沓画纸递到对面,心里紧张,眼神期待。
她毕业之后两年里炒了三个老板,要不是有画画这门手艺撑着,早就没法过了。
饿不死人,也不能致富,不上不下的水平。
她看过不少这个时代的插画,与她的画风截然不同,她拿不准是不是能被市场接受。
没有赚钱的榜样,更不敢往里面走,思来想去,还是选择更流行的写作。
不过她也没有放弃画画,闲时还会画上两笔,就像课堂上,老师在上面讲,她在课本空白处画一个猫头。
是伊丽莎白的一句话,让她生出给自己小说插画的念头,然后愈发不可收拾。
故而问问当顿能不能接受。
当顿接过,飞快扫了一眼,挑眉:“这可比你的稿纸要好多啦。”
戴安娜:“……”
好家伙,阴阳她对小说和画画资源分配不均是吧。
她百口莫辩。
好在当顿不是抓着一点穷追不舍的人,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他静下心看手里的画,当场身体后仰。
“怎么样?”戴安娜紧张地问。
“戴安娜小姐,我自诩涉猎甚广,对画界有几分了解,还参加过很多关于绘画的沙龙,还是没分辨出你的画属于什么流派。”
当顿亮出其中一幅给她看。
“这是海伦写信的画面,可她的鼻子呢?噢我的老天啊,难道是那个三角和阴影吗?”
不确定,再看看。
戴安娜声音虚弱:“要不,还给我?”
“不不不,”当顿连声阻止,一张张翻下来,眼睛里闪烁着不一样的神采,嘴里嘟囔着,“别轻易放弃,说不定这些画会产生让我们都很意外的效果,我可以带回去吗?”
戴安娜答应了。
当顿问清楚她画了多少张,掌握了全部的情况,恢复游刃有余的模样。
“或许可以分别印刷两个版本,但请见谅,有插画的版本第一次不会印太多,由于印刷成本的缘故,定价也会上涨。”
戴安娜忙不迭点头:“我懂我懂。”
最后再确认一遍合同,双方都认为没有问题,当顿便告辞了。
身为主人,理应将他送上马车,但门一打开,一阵凉风吹进来,雨噼里啪啦摔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当顿谢绝卢卡斯夫人和戴安娜的送行,只由卢卡斯爵士举着雨伞送他穿过院子。
这也不是不得体的行为,雨伞和绅士有着紧密的捆绑关系。
“站在你的立场,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做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万一别的女作家也要求一样的待遇该怎么办?”卢卡斯爵士提出这个他想了又想的问题。
当顿的手已经扶上车门,闻言,停下动作,转过身来,笑道:“没那么简单的,卢卡斯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