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了这门陌生的语言，我已经可以用这门语言同当地人交流。
学会这门语言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想不止是一门语言，我能每天看到一群陌生人的生活，他们每天会用到一些固定的词汇，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又或者这个菜多少斤，一些非常日常化的语言。
这些词汇是我和族人用不到的，我们不会将食物标上价格，那会把事情搞复杂，我们也没有职业，今天这些人去捕鱼，明天那些人去抓小动物，如此而已。
我越是使用这些语言，我就对他们的生活了解越多，也渐渐地，发现了这些生活的另一面，漫长的，无休止的痛苦，这些痛苦来源于何方，我尚不知晓。
我每天都在想着一件事，我还剩多少时间，直到最后第二天，我跟上司请了假，又去附近的商店买了食物和酒，这些东西看上去很好吃，花光了我所有的工资。
我带着这些东西，爬上一座建筑的顶层，在这里，可以看到日落，换个方向，又能看到日出。
这是我渡过最后一天的地方，我将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太阳落下，又看着太阳升起。
想象着自己是一颗种子，那么许多天后，我还能破土而出，迎接我的会是同一颗太阳吗？
我拿出从商店买的面包，它很精致，我有点不忍心吃它，但这是最后一天了，我咬了一口面包，里头居然藏了一颗石子。
这不是我第一次吃到带石子的食物，只是我没想到如此精美的食物也会藏着石子，是不是只要是食物，就有藏着石子的可能，也许我该把这件事当做人生的常态。
我又喝了一口酒，酒带着点酸味，像是腐烂的果子。
“你不回去吗？”
有个人闯入了我人生的最后时光，那是一个衣着精美的女孩，我没见过那种料子，比太阳还耀眼的料子。
她见我不回答，又道，“难道你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真是可怜啊，就让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
“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对她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很烦躁，我觉得有些事情即使说了，她也不会明白，因为她看上去太过耀眼，藏不下一点悲伤。
“但你也没法把我赶走。”
多么任性的人啊，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人。
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了，也不管衣服会被老旧的座椅弄脏。
我努力假装她不存在，日落之后是漫长的黑夜，黑夜过后，我将只剩一个白天。
我的族人会在生命最后一天离开，为自己寻找一个葬身之所，但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所。
“你不会是和人分手了，想跳楼吧，”那没有分寸感的女孩又开口了，她居然还没走。
“不是。”
“别太伤心，人生难免有起有落。”
我知道她在努力安慰我，但我只想安静渡过最后一天。
“过了明天，我就死了，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我希望她听了这话后就能离开，可她像个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你犯了死刑？”
“我和你们不一样，只有一百天的寿命，到了第一百天，就会死去，今天是我来到世上的第九十九天。”
她没再问为什么了，只是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听见一声肚子叫，不是我的，是她的。
我拿出面包，问她，“你要吃吗？”
“谢谢，”她拿过面包啃了起来。
我想告诉她，里面有石子，但没来得及说，她已经一口咬住了一颗石子。
“天呐，这是我的牙齿吗？”
黑夜中，她捏着一颗小石子，怀疑这是掉落的牙齿。
“不是，是面包里的石子。”
“面包里还有石子？天杀的商贩。”
我解释道，“不是这个商贩的问题，别的食物也有石子。”
“这就是你一直在过的日子吗？”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生气，好像知道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不是我，是这里的居民，”我不属于这里，我短暂的生命于此而言，连插曲都算不上。
“这里的居民真可怜，要是让我天天吃这些面包，准保连牙齿都没了。”
其实很多人连这些面包都吃不起，但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无论面包有多少颗石子，酒里塞了多少烂水果，都跟我没关系了，我只想好好渡过最后一天。
漫漫长夜过去，黎明即将到来，我换了个位置，那女孩正靠着椅子睡觉。
但没多久，她醒了过来，集市上飘来食物的香气。
她揉揉眼睛，又跟了过来。
但没多久，她下去了，我以为她终于撑不住，要回自己的家，可她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早上刚出锅的食物。
“诺，你请我吃东西，我也请你吃东西。”
我接过食物，看着她咬了一口饼，却又不幸咬到一颗石子。
“该死的，”她吐出石头，揉揉被石子磕到的地方。
我对她说，“咬东西下口别太重，要细嚼慢咽。”
“为什么不弄个筛子？在开头就把石子筛出去。”
“这不是我能知道的问题。”
她的问题于我而言超纲了，我对这个地方知之甚少，少到还无法察觉其中的问题，但即使察觉了，我也做不了什么。
我只是一个外来的人类，与他们不同，我只有一百天的生命，如此短暂，什么都察觉不到，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多么希望我还能有转世，转世的我拥有这一世的记忆，那样的话，我就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她吃完东西后，又用亮亮的眼神看着我，“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但去不了的？”
“没有。”
“最后一天不做些有意义的事吗？”
“什么都不做，坐着浪费时间就是我想做的事。”
之后她不再问我了，但也没有离开，只是到傍晚的时候，她又用很轻的声音问我，“你想埋在哪里？”
“把我烧了，骨灰撒在塔外就好。”
“好。”
那天晚上，我没能坚持到最后，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