愕然!
沈知棠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月光透过梨树枝桠的缝隙,恰好落在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上——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如削,薄唇微抿,线条完美的下颌透着一丝冷峻。那双眼睛,如同最上等的墨玉,深邃得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此刻正沉沉地望过来,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震怒或嘲讽,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是探究?还是纯粹想看她的笑话?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冲散了部分恐惧,但心脏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跳得更加疯狂。
让她来?吹奏这管玉箫?在这位明显身份不凡、气场迫人的贵人面前?还是在刚刚指出他错音的尴尬境地之下?!
逃不掉了。这个认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和纷乱,也压下了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擂鼓心跳。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般,接过了那管沉甸甸的玉箫。
指尖触及温玉的瞬间,一丝奇异的暖流仿佛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丝。玉质细腻光滑,触手生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吹奏时的气息,沉甸甸的,仿佛托着千钧重担。
她将玉箫凑近唇边,闭上眼,努力回忆着《阳关三叠》的曲谱,试图平复狂乱的心绪和几乎要脱缰的呼吸。
夜风带着梨花的清冽香气拂过脸颊,试图为她注入一丝清凉的镇定。
就在她凝神静气,准备吹响那错音段落的关键时刻——
一阵微风,恰合时宜地拂过。
卷起几片轻盈洁白的梨花瓣,如同调皮的精灵,在月光下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不偏不倚,带着花瓣特有的、微凉的触感,恰好落在了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间。
几乎是同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
带着微凉的、柔和的触感,极其自然地拂过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尘埃,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梨花花瓣随着他的动作掉落,而沈知棠的身体也瞬间僵直如木偶,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被无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扫过她的发丝,拂过那片小小的花瓣……然后,那指尖,在不经意间,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擦过了她敏感的耳垂。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被细小火苗灼烧般的滚烫热意,瞬间从被触碰的耳根炸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至整个脸颊,甚至脖颈。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便是更加疯狂、更加失控的擂鼓。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惊喘的闷哼差点从喉咙里溢出,刚吹响的箫音骤然一抖,差点又要走调。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气息,将那差点溃散的心神和走调的乐音强行拉回正轨。凭着记忆和本能,她将那段错音的旋律,重新、清晰地演绎了出来。指尖在温润的音孔上起落,微微颤抖,却努力维持着稳定。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消散在静谧的梨园月色里。
沈知棠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放下玉箫,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云,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耳垂上那微凉的触感仿佛烙印般清晰,灼烧着她的神经。
“不错。” 头顶上方传来他淡淡的评价,听不出太多情绪。接着,那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从她微微汗湿的掌心中,拿回了那管温润的玉箫。
指尖相触的瞬间,又是一阵细微的电流窜过。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目光依旧落在她低垂的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了然。他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却又想听她亲口说出。
“沈知棠。” 她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脸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颈后。
“沈……知棠?” 他念着她的名字,语调很慢,很特别。仿佛将这几个字放在唇齿间细细研磨、品味了一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意味。
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最低沉的弦音,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沈知棠的心尖上。
【赵胤手札1:梨园偶遇,原是惊鸿。小宫女胆大包天,敢言朕错音?简直是有趣至极。被朕发现后,她跪伏于地,惊惧欲绝如受惊幼鹿,指尖掐入落花泥泞。朕将箫递给她,她强装镇定接过的模样竟让朕心间一颤。
她吹箫时刮来一阵风,梨花瓣落在她发间,简直是奇妙,朕竟然不受控制的伸手去碰。她耳尖瞬间红了,在粉白的皮肤映衬下就像一颗海棠果。一曲终了,她声若蚊呐答名‘沈知棠’……昭昭如日月,棠梨自清嘉。此名甚妙。朱批:赐白玉海棠簪,晋美人位。】
“回去吧。” 他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喜怒,“夜深露重。”
没有斥责,没有惩罚,甚至没有追问她为何在此。
就这样……结束了?
沈知棠如蒙大赦,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深深福了一礼,声音依旧带着颤:“谢……谢大人。”
她不敢再停留,拉起同样惊魂未定、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的碧桃,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循着来路,消失在梨花如雪的幽径深处。
直到那抹仓惶的藕荷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赵胤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垂眸,看着手中那管温润的玉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她唇瓣触碰过的地方。月光落在他深邃的侧脸上,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雪团儿日记3:喵嗷!愚蠢的香香两脚兽!乱跑迷路了吧!还撞上那个玄衣的!啧,看他俩在树下磨磨唧唧,一个递管子,一个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吵死了!不过……玄衣的身上今日沾了点梨花香,倒是勉强不那么讨嫌了。朕才不是担心她迷路才跟来的!只是……只是怕她踩坏朕晒太阳的地盘!对,就是这样!喵!】
(雪团儿从暗处的花丛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嫌弃地甩了甩尾巴尖儿。)
沈知棠拉着碧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回了兰薰阁。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感觉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碧桃连忙扶住她,两人都是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如同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小……小姐……” 碧桃拍着胸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吓死奴婢了!那位大人……那眼神,那气势……瞧着就不是一般人!您……您怎么敢……”
沈知棠抚着依旧滚烫的耳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久久未平。
那人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睛,他念她名字时奇特的语调,还有那管温润的玉箫……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盘旋,交织着后怕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碧桃,” 她低声开口,试图理清这纷乱,“你说,能在御花园僻静处吹箫的,会是什么人?”
碧桃惊魂未定地歪着头想了想,压着嗓子道:“宫里规矩大着呢,能这么自在的……要么是身份极高的王爷,要么……就是皇上身边最得脸的内侍总管?不过那位大人瞧着年轻,又那般气度……奴婢猜,多半是位尊贵的王爷!”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对!肯定是位王爷!只有那些宗室贵胄,才能在这宫禁之内保有几分恣意!难怪他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王爷……
沈知棠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是了,只有那些身份不凡的宗室贵胄,才能如此。难怪他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可若真是王爷……今日这番冲撞,还不知死活地指出了他的错处……她心底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妙的涟漪瞬间被巨大的后怕淹没。
毕竟在这深宫,得罪一位王爷,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一整夜,她辗转反侧。一会儿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会儿是那管温润的玉箫,一会儿又是那擦过耳垂的微凉指尖……纷乱的思绪交织着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扰得人不得安宁。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勉强合眼。然而,这短暂的安宁却并未持续多久。
“小姐!小姐!快醒醒!” 碧桃带着哭腔的惊呼像炸雷一样在她耳边响起,硬生生将沈知棠从混沌的梦境中拽了出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碧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像是天塌了一般,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变得尖利刺耳:
“敬事房……敬事房来传旨了!说……说皇上……今晚召您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