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梨花白时吻昭昭 > 香囊、白芨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的下着,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

    沈知棠抱着琵琶,指尖还残留着赵胤掌心的余温,可后背却已是冰凉一片。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有些失落。

    碧桃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见她呆愣愣的坐着,连忙上前接过她怀中的琵琶:“美人……您还好吗?陛下他……”

    沈知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单调而寂寥的音符。

    她想,她还要继续弹吗?可又弹给谁听呢?

    但他让她弹,他说他去去就回……

    最终,在纠结下,沈知棠还是弹完了整曲《棠梨映雪》。琴音在空旷的琴室里回荡,带着无人倾听的落寞,混入窗外淅沥的雨声,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曲终,人散。

    回到景阳宫,沈知棠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拂过摊在膝头一本泛黄的乐谱。连绵的春雨带着料峭的春寒,无孔不入。景阳宫本就临水,湿气更重。窗棂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带着霉味的潮气。

    她只觉得头昏昏沉沉,额角两侧的筋脉突突地跳着,身上一阵阵地发冷,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小姐,喝碗姜汤驱驱寒吧。”碧桃端来一个青瓷小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汤汁,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知棠勉强接过,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可那辛辣的味道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不适,将碗递给碧桃:“好多了,许是昨夜着了凉,歇歇就好。”

    碧桃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夜色来袭时,雨声似乎更密了些,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那股寒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来的更加严峻。沈知棠裹紧了身上的锦被,牙齿却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起初只是微冷,渐渐地,寒意竟变成了燎原的烈火,从五脏六腑深处烧了起来。

    “碧……碧桃……”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姐!”碧桃惊恐的呼唤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沈知棠只觉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软倒下去,沉重的锦被滑落在地。视线里最后残留的,是碧桃扑过来的惊恐面容和不断摇曳的烛火光影。

    昏迷之际,她感觉有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无比耐心地替她拂开被汗水濡湿、黏在颊边和颈侧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偶尔,又有温热的、带着浓重苦涩药味的液体被小心地渡入口中,那味道苦得她即使在昏沉中也本能地蹙紧眉头,想要抗拒,却被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安抚着、引导着咽下。

    ……

    再睁开眼时,浓烈到刺鼻的药味争先恐后地钻入沈知棠的鼻腔,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干得如同火烧,浑身酸软无力,像是被拆散了重装过一遍。

    “昭昭?醒了?”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浓重的疲惫。

    “……昭昭……”

    她艰难地转动沉重的眼珠,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赵胤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只见他坐在床边一张矮矮的、与她视线几乎齐平的绣墩上,身上还是那件玄色的家常袍子,只是此刻袖口和前襟都沾染着几道干涸成深褐色的泥污痕迹,袍角甚至还有被火星燎出的细小焦洞。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沾了点灰痕的素白里衣。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眼下两片浓重的、如同泼墨般的青黑在昏黄跳动的烛光下格外刺眼,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憔悴和风尘仆仆的狼狈。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玉药碗,碗中墨汁般浓黑的药汁还在冒着热气。而那只握着玉匙的手,骨节分明,此刻正极其小心地、缓慢地搅动着碗里的药汁,动作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陛……下?”沈知棠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

    他立刻放下药碗,动作快得有些慌乱,一只带着薄茧、掌心却微凉的手掌便覆上了她的额头。

    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指尖的微凉形成对比。他紧蹙的、仿佛刻印在眉心的“川”字纹似乎舒展了一瞬,紧绷的下颌线也略微放松,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比方才好些了。”他仔细感受着她额头的温度,又探身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些。

    随着他俯身的动作,一股更清晰的、混合着新鲜泥土、草木根茎、炭火灰烬以及淡淡药草苦涩的气息,从他微敞的领口和沾着泥污的袖口传来。这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呛人。

    她又看向他那张憔悴的脸,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难道他……一直在这里照顾她?

    她想抬起手,想摸摸他憔悴得不像样子的脸颊,可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只微微动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连带着指尖也微微颤抖。

    这细微的动作被赵胤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几乎是立刻伸出那只空闲的大手,将沈知棠那只冰凉无力的手紧紧包裹在他温暖宽厚的掌心里。

    “别动。”他低声道,声音放得极柔,他重新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用玉匙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待那氤氲的热气散去些,才递到她干裂的唇边。“先把药喝了。”

    沈知棠看着那黑黢黢的药皱紧了眉头,虚弱地偏开头躲闪,声音细若游丝:“苦……不要……太苦了……”

    “听话。”他的声音带着哄劝,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心疼、担忧和一丝近乎笨拙的坚持。他凝视着她被病痛折磨得苍白憔悴、毫无血色的脸,心疼的不得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朕……尝过了。还能忍。”

    闻言,沈知棠愕然地看着他。九五之尊,亲尝汤药?

    就在她因为这惊愕而愣神的瞬间,赵胤忽然又做了一个让她大脑彻底空白的举动。

    他竟含了一口那墨汁般浓黑的药汁在自己口中,然后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俯下身,将微凉的、带着浓郁药草苦涩气息的唇,不容抗拒地覆上了她干裂苍白的唇瓣。

    “唔——!”沈知棠惊得瞳孔微缩,身体本能地想要后缩,却被他另一只扣着她手腕的手牢牢固定住。

    温热的、带着强烈刺鼻苦涩味道的药液,被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渡了过来。那难以言喻的苦味瞬间在口腔中猛烈地炸开,攻城略地,苦得她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生理性地想要干呕。可紧随那汹涌苦涩之后的,是他唇舌间传递过来的、不容错辨的温柔与怜惜。

    这个吻短暂却深入……

    当他终于退开时,沈知棠的舌尖还残留着浓厚的苦涩,口腔里弥漫着药草的怪味,呛得她又咳嗽了几声。她的脸颊滚烫,不知是因为高热未退,还是因为这惊世骇俗的喂药方式,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脑中一片混沌。

    可赵胤却像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耳根处那抹可疑的红晕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病中的日子彻底模糊了晨昏的概念。有时从昏沉的高热中挣扎着醒来,殿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她模糊的视线里,会看见一道玄色的、异常沉重的背影伏在离床榻不远处的书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将他淹没,朱笔悬在奏折上方,久久不曾落下。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摇曳的烛光,越过奏折的明黄封皮,沉沉地落在她这边,带着一种无声的守候和深切的担忧。那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而疲惫。

    有时在半梦半醒的迷蒙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双微凉而温柔的手,带着无比的耐心和珍重,轻轻梳理着她被汗水反复濡湿、纠结黏腻的长发。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梳理着世间最珍贵的丝缎。偶尔,那微凉的指尖会不经意地拂过她滚烫的额头或脸颊,带来片刻舒适的清凉。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紧闭的窗棂时,那难缠高热终退去。

    沈知棠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她的呼吸终于顺畅了些许,只是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

    “小姐,您可算大好了!老天保佑!”碧桃红着眼圈,端来一盏温热的参茶,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浓浓鼻音,脸上是连日担忧后的巨大释然。

    沈知棠靠在软枕上,任由碧桃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参茶。温润微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服。她慢慢啜饮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枕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香囊。布料是极好的素色云锦,触手柔滑,然而上面的针脚……却是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像初学女红的孩童所绣。

    香囊上绣的图案,勉强能辨认出是一枝梨花的轮廓,花瓣绣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花蕊处更是歪斜地缀着几颗小小的米珠,显得笨拙又可怜。整个香囊透着一股与这华丽云锦格格不入的、异常用心的笨拙气息。

    沈知棠疑惑地拿起这个丑萌丑萌的香囊。入手微沉,散发着一种清冽安神的、极其熟悉的梨花香。是兰薰阁庭院里那株老梨树的味道。

    “碧桃,这是……”她声音还有些虚弱。

    碧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指着香囊旁边一小截不起眼的、还带着湿润泥土的根茎状东西,激动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美人!这香囊,还有这个草根,都是陛下带来的!您昏睡不醒的时候,陛下每日寅时必定到!雷打不动!有次还带着满身的露水和寒气,袍子下摆都湿透了,就往您手里塞了这个香囊呢!”她顿了顿,指着那根茎,“您瞧这个!是白芨!太医院的老太医亲口说的!这叫白芨,最是养肺止咳的圣药!老太医还说……”

    碧桃的声音雀跃,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激动:“老太医说,这白芨是陛下天没亮时,亲自去太医院后苑的药圃里,亲手挖出来的!您瞧瞧,这根须上沾的泥还是湿的呢!新鲜得很!”

    赵胤亲手挖的?!

    碧桃的话如同一道惊雷,让沈知棠的内心不自觉的震了一下。她猛地攥紧了手中那个丑萌的香囊,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锦缎里,几乎要将它捏变形。

    她愣着,眼前仿佛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画面:天色未明,寒露深重,冰冷的春雨或许还未停歇。九五之尊的帝王,抛下龙袍威仪,屏退侍从,独自踏入泥泞湿滑的药圃。他或许连件挡雨的蓑衣都未披,就那样弯着腰,在昏暗的天光下,用工具,甚至可能只是用他那双批阅奏章、执掌乾坤的手,在冰冷粘稠的泥土中,不顾污秽,不顾体统,急切地翻找、挖掘着。玄色的衣袍沾满了泥点和冰冷的露水,发丝被枝叶勾乱,雨水顺着额角滑落……只为将这株带着泥土芬芳和冰冷露水气息的、能救她性命的草药,如同献宝般,塞进她滚烫而无力的手心……

    酸涩的热意如同汹涌的浪潮,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成一片水光。滚烫的泪水毫无阻碍地滑落,砸在她紧握着香囊的手背上,也砸在那截沾着湿冷春泥的白芨根茎上。

    一个笨拙得近乎可笑,针脚歪扭得不成样子;一个朴实无华,沾满泥污,其貌不扬。可这两样东西此刻捧在手里,却比那支华贵无瑕的白玉海棠簪,重上千钧万钧,烫得她心尖发颤,暖得足以融化这深宫所有的寒冰。

    【赵胤手札2:寅时露重,太医院药圃泥泞。为寻白芨,朕掘土半顷,龙袍尽染污泥。刘德全跪劝,泣涕涟涟。蠢奴!真是不知道朕多么着急?昭昭高热呓语,声声如刀剜心。幸得此草,根须带泥,生机犹存。只望这白芨能分她一丝苦痛。朱批:着人精研白芨入药之法,不得有误!另外……所绣香囊,着实难成梨花之形,只愿昭昭不要太嫌弃。】

    【雪团儿日记5:喵呜!香香病了!浑身烫得像小火炉!那个玄衣的蠢货整天黑着脸守在榻边,眼下的黑圈比朕的毛色还深!朕想帮忙!辛辛苦苦从御膳房后巷叼了只最肥的麻雀想给她补补身子,刚悄悄放到榻边,就被那个白胡子老头(太医)当成什么‘药引子’,尖叫着追了朕满宫跑!气死朕了!更气的是……玄衣的蠢货居然把朕暖好的、最舒服的软垫窝给占了!还用他那件沾满泥巴、臭烘烘的破布袍子给朕当临时垫子?哼!看在他带来的那个草根好像真的让香香舒服了点、呼吸没那么烫了的份上……朕就勉为其难接受这破窝吧!喵!(嫌弃地刨了刨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