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表扬你吗?烧三个月饭依旧对火烧我们家念念不忘。”

    祝无虞叉腿坐在风箱前,满脸炭黑,抬头看了一眼靠在门框上纤尘不染的男子,抬手将滑下肩头的衣领捞起来,咧嘴笑开了:“无妨,烧了你也看不见。”

    她掀开锅盖盛出一碗乱七八糟的粥,转身塞进男子怀里,顺便给对方的白衣服标记上两个黑爪印。

    随后在男子已经习惯的叹息声中从窗内翻出——

    一道白光夹在她两指间。

    飞刃正对着白衣男子咽喉,下一秒便会破窗而入血溅当场。

    祝无虞稍微偏过头,看了一眼屋内仍旧和那碗粥大眼瞪小眼……谁都看不见谁的白衣男子,低头塌腰,像猫儿似的钻进后院树林,只留下一阵风声。

    和白衣男子在她身后面无表情望过来的视线。

    祝无虞落在树间泥地里,卷起异常肥大的裤腿和袖口。

    洗得发白的边角卷在上面,只有刚刚在灶台蹭上的炉灰,远看倒显得像是衣服绣着的暗纹。

    她直起身,双眉扬起,一只手下意识攥着颈间的挂坠,另一只手和适才想起飞走的山雀打了个招呼。

    飞刃顺着她张开的掌心滑出,跟在山雀下方,扎进那丛灌木。

    小鸟大概也没想到今日深山这么多两脚兽造访,忙在空中来了个“刹步”,和身下那亮晶晶背道而驰。

    “子晦,义父可没教过我等滥杀庶民。”

    祝无虞摩挲着手中项坠,低垂双眸,并未看向那晃动的木丛。

    白光再次折返,破空声直奔祝无虞面门。

    祝无虞后退两步,脚尖踢起地上的石子,撞击声惊起,飞镖应声而落。

    她尚未收起嘴角笑容,眨眼之间,紧随其后的剑尖已然近在眼前。

    祝无虞呼吸一滞,仰头侧身,堪堪躲过这一剑,半缕碎发沿根切断。

    黑影贴着她掠过,一剑未成,第二剑便至。

    祝无虞僵住的嘴角再次扬起,这才将项坠放开。

    侧身捉住黑衣人手腕。

    “俞潜,你从未打赢过我,何必又来自取其辱?”

    俞潜挣动手腕,纹丝不动——甚至剧痛让他拼尽全力才没将手中长剑丢下。

    眼前女子明眸皓齿,分明面容姣好,他却分明从那双含笑的眼睛中听出不屑。

    他强稳住颤抖的声音:“你三月未曾练武,怎会不退反进?”

    祝无虞挑眉。

    这人分明只跟踪她半月,这便“推己及人”上了。

    她三月前被追兵追杀,慌不择路钻进这深山,被那白衣瞎子拎回家这才保住一条性命。

    照此所言,的确是没办法“冬练三九”。

    但……

    “所以养父更喜欢我呀。”

    祝无虞满脸“这不是众所周知”的神情,松开俞潜的手腕,后退两步。

    若不是这人长于制毒,包里总揣着奇奇怪怪能救掩月楼众人的神药,祝无虞这一脚便踹上去了。

    “再杀陈予怀,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她如今伤势痊愈,按说早该回去楼中寻养父。

    可瞎子一家救命之恩,此番若走怕是再难偿还,只得拖延两天。

    况且,俞子晦此番定然不会是为杀瞎子陈予怀而来,否则便不是那轻飘飘的一镖,而是掩月楼的天罗地网。

    那俞子晦杀他必定是顺手的事,本意该是引祝无虞出门,按俞子晦时常自喻东郭先生的性子,这位怕是听不得自家同僚祝无虞向着旁人说话。若不这么逼他一逼,这位怕是能和祝无虞卖关子卖到天亮。

    他要说什么,祝无虞心中隐隐有答案,但依旧想听这人说出口确认。

    至于为何要顺手杀陈予怀……大概是这位觉得祝无虞乐不思蜀吧。

    她尚未开始在心中倒数。

    两道声音便在祝无虞生前身后一同响起,落在祝无虞耳中,折合成一声带有回声的“祝无虞——”

    坏了。

    身后那一声毫无疑问是俞潜,前方那道破锣嗓子……

    祝无虞眨眨眼,没想到这人今日这么早便发现她出门。若是被她发现自己在这和俞潜“孤男寡女”,怕不是再不许她出门。

    毕竟这位母亲……看见祝无虞被她儿子捡回来的第一反应便是让他们俩拜堂成亲。

    听起来声音还在山间,离祝无虞“十万八千里”。

    于是祝无虞权当没听见这一嗓子,转回头看向俞潜。

    只见俞潜沉着脸,握着手腕死死盯着祝无虞,声音像是想隔空给祝无虞来一刀:“你擅自行动诛杀司宸,坏了楼主大计,楼主命我即刻捉你回去领罚。”

    祝无虞碰了碰项坠。

    当初她得知摄政王司宸南下,便背着养父远离京都,也算是“壮士一去兮”。

    不过刺杀倒是顺利得很,司宸看起来四体不勤,远不如始皇帝陛下,祝无虞按着他便将这佞臣抹了脖子。

    也不知这人如何做得摄政王,能叫她轻易得手可见学识谋算远不如养父,这种水平还能令得边境饿殍遍地,朝廷苛捐杂税——当朝皇帝真是蠢物,不如推举养父坐那九五之尊。

    如今真想插上翅膀回到养父身边,沉醉在养父那双桃花眼中,问他这天下日后是否能海晏河清,江山常驻。

    她垂下双眸。

    眼瞧着俞潜嘴角嘲讽之意愈加明显。

    “此间事了我自会负荆请罪。”

    俞潜噎了一下,本以为按照这位从前在楼中的表现,他此番搬出楼主之命,这位断然不会拒绝。

    可她若拒绝,自己没完成任务也无法回京复命。

    “你就这么愿意给这群乡巴佬做狗?怕是早便忘了楼主于你养育之恩。”

    祝无虞顿了顿。

    俞潜下巴仰得更高,趁着祝无虞“心虚”,嘴便闲不下来。

    “我是为你好,早日和我回去见楼主,也免得咱们三个都为难是也不是?更何况,我已经给你很长时间了,可你……”

    祝无虞撩起眼皮,抿直的嘴角放松,缓缓勾起一侧。

    “何时轮到你命令我了?”

    俞潜一愣,浑身汗毛倒竖,咬牙忍着窒息感憋出一句话:“休想拿身份压人,八字还没一撇呢。”

    祝无虞很少在他们这些同僚面前展现这一面,平时都是一口一个表字叫得尊敬,突然这么一下,俞潜下意识被吓得魂不附体——毕竟这位虽未明面上确立,但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少楼主——在掩月楼,也好比一国的储君太子……太女。

    身后破锣嗓子一直未曾停歇,每隔一会,山间便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祝无虞”。

    祝无虞向前一步,逼近俞潜。

    山中飞鸟早被那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惊起,祝无虞只能靠脚程判断破锣嗓子的距离——来得及。

    “要我和你回去啊?”

    她从上到下扫视一遍俞潜,视线最终停留在他腰间百宝囊上,伸出手用手背拍了拍。

    “这包里有株贝母吧,给我我便和你走。”

    俞潜瞠目结舌,后退躲开她的手:“雪莲贝母何其稀有,这是要为楼主调理身子的。”

    祝无虞抬了抬手,又克制般地放下。

    “我只要鳞茎,养父调养身子该是用花。”

    俞潜把包捂得严严实实,满脸写着“做梦”。

    祝无虞扬眉,决定再加一把火:“那你便自己回去复命罢,我在这‘做狗’也不错。”

    俞潜一脸肉疼,汗毛颤颤巍巍要竖不竖。

    有门。

    祝无虞眨了下眼,毫不违和地将那侧没勾起来的嘴角也挑了起来,扬起一个大笑脸看向俞潜。

    俞潜突然觉得这片山林阳光明媚起来。

    “好子晦,就当是为了我好,我拿了鳞茎给瞎子治眼睛,也算还了些救命之恩,养父最是忠义一定会奖赏你知变通的。“

    祝无虞在掩月楼向来脸色多变,平常夹着嗓子说话不仅楼主哈哈大笑,这些同僚也乐得就坡下驴。谁都知道祝无虞这是故意卖乖给他们搭台阶下。

    脚步声到了。

    祝无虞眼疾手快,趁着俞潜呆愣,伸手在他百宝囊中掏了一把,单手一掰,一根花茎留在她手中。

    她歪头摆了摆手,做了个“多谢”的口型,垫脚向后跃去。

    俞潜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面前那阵风便消失不见。

    “……晚上。”

    没办法,想要强行带走这位难如登天。

    真要逼得他走投无路,到时只能……

    祝无虞落在树上,解开挽起的袖口衣摆,环视一圈身上有没有何处露馅。

    这才跨坐在树枝上,抱着树干喊:“伯母救命!”

    地上那人“祝”字刚开口便被这一声大喊打断,她用祝无虞那同款粗布麻衣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抬头看向树上。

    祝无虞低头,眨着眼瑟瑟发抖地看着地上半老徐娘:竹簪歪斜发髻散乱,衣服前后紧贴着前心后背。即便是南方,这二月的天气也不至于热汗涔涔。

    看来今日的确是时间太久,这人找祝无虞找得急了。

    来人看见祝无虞,长出一口气,旋即柳眉倒竖,开口嗔怪:“你这丫头怎的又往外跑,还爬到树上?摔了怎么办。本来身上的伤便刚好不久。”

    说着,走到祝无虞坐着的树下,张开双臂,示意祝无虞直接跳。

    祝无虞无意识地弯了眼角,心里暖意横生。

    方才俞潜分明也知她重伤初愈,但相识多年一句关怀未有……就连养父,也没有话带给她——当然,不排除俞潜没告知她的情况。

    她状似犹豫,不敢松手。

    ……被地上人横眉冷对。

    于是,祝无虞眼一闭,一头栽了下去——稳稳落在陈伯母身上。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祝无虞连忙起身,将地上肉垫拽起。

    “伯母您没事吧。我日后再不乱跑,这不是为予怀哥寻些蜂蜜嘛。”

    她绕到陈伯母身后,替她打落身上泥土。

    衣服上,一道裂口映入眼帘。

    是被利器划断。

    祝无虞上半辈子每日和刀枪剑戟打招呼,太过熟悉这种切口。

    难不成摄政王府的人还没放弃找她?

    那为何会划到陈予怀母亲衣服上?

    她动作未停,状似无意问了一句:“伯母今日去哪,怎地回来这么早?”

    陈伯母笑了起来,伸手将祝无虞拽到面前。

    “当然是为你和予怀准备婚事啊。”

    祝无虞手一抖,刚才在树上顺手给陈予怀捞的废旧蜂巢差点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