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来了贵人(14)
晨曦低垂,许琴露将绣着兰草的素白面纱覆在脸上,铜镜中只余一双美目。
她特意选了这方去年上元节留下的薄纱,既不会太过招摇,又能若隐若现露出她最得意的眉眼。
“药膏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喜鹊递上去。
许琴露接过青瓷小瓶,反转,瓶底刻着小小的“许”字。
“很好。”
——总要让人知道是谁家的善举。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外。
连日暴雨冲垮了河堤,灾民们聚集在破庙临时安置。
许琴露掀开马车车帘望去,几个孩童正在泥水里捉青蛙,竟然不穿衣物。
她嫌恶皱起眉头,再次整理着装——今日特意换了半旧的藕荷色襦裙,既显慈悲又不失体统。
“许小姐来了!”庙门口的老衙役高声招呼。
许琴露垂眸浅笑,这声音够洪亮,足够让院里百来个灾民都听见。
她捧着药篮款款而行,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熟悉的嗓音。
“婆婆慢慢喝,这药不苦的。”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三妹许书瑶戴着天青色面纱,正给个老妇喂药。
那面纱边角绣着缠枝纹,分明是上月锦绣坊新到的苏绣料子。更刺眼的是她腕间那对翡翠镯子——去年祖母赏的,自己求而不得的宝贝。
“三妹怎在此处?”许琴露款款上前。
许书瑶转身时面纱轻扬,露出颊边梨涡:“长姐安好。听闻灾民缺医少药,妹妹想着前来救济。”
她眨眨眼睛。
“妹妹还真是消息灵通呢。”许琴露微笑。
周围灾民议论纷纷:
“两位许小姐都来了。”
“真真是菩萨心肠”“到底是诗礼传家的闺秀……”
“听说这落脚处的医馆还是许家小姐筹建的呢。”衙役说道。
许琴露心想:——这医馆本是她承建,可如今人家说“许家小姐”,竟像是包含了两个人。而许书瑶含笑不语,半点不辩驳。
看来她已从自己身边探出消息,特意来截这一道。
回去得查查谁是探子。
许琴露只道:“三妹,抓紧时间吧。”
阴暗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灾民饥民席地而坐,他们各个面黄肌瘦,瘦骨如柴,脸上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
许琴露吩咐喜鹊:“去让人把马车上的药物拿下来。”
喜鹊福身:“是。”
湛蓝天空下,喜鹊跨出破庙门槛,命下人来柴端下来一箱箱药膏和吃食。
下人们端着东西进来。
门槛之上,人来来往往。
许琴露巡视一圈,找些年长、还算干净的女子询问病情。
总不能让那些卑微之人真的接近自己。
转过头,许书瑶倒比她下得了狠心,在给一位瘦得不成型的老头亲自喂药。
等喂了一阵,许书瑶扶着村长从身后经过进内室,许琴露听见旁人喊那人一声“村长”。
怪不得。
她内心微微冷笑一下。
……
夏日蝉鸣聒噪,一整天到晚不停歇。
陈婉兰的病又稳定了些——她这病跟天气有关,天暖就舒坦些,天冷便咳个不停。父亲许儒还特意请大夫来看过,说是早年劳苦伤了肺腑,需慢慢调养。
许明月如今上午去九殿下那儿练琴,下午两人四处闲逛。
有时去山洞里纳凉听些闲话,有时去竹林漫步,偶尔喂喂小鱼,晚上再练会儿琴。
日子优哉游哉。
这日,两人又坐在山洞里。
许明月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低声啜泣。
“你何苦再找我,我都嫁人了!”“陈福对你好吗?”荷花只是哭,不说话。“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呢?”来旺咳嗽几声。“再等你有什么用?你娘不中意我,你一辈子都娶不了我……”
脚步声渐远,许明月低低叹了口气。
她都听荷花和来旺好好几年了,两个人总在这边私会,如今却是分道扬镳。
“殿下可知道,我为何对荷花和来旺印象深刻吗?”
“为何?”
许明月想了想:“三年前,来旺有个长命锁,荷花有个她姐姐嫁去外地前赠的香囊。后来,长命锁的链子松了,锁总掉。荷花就卖了香囊,给他买了银锁扣。”
她顿了顿,“殊不知来旺见荷花没了香囊——她思念姐姐时总爱嗅那香气——便卖了长命锁,给她香囊里换了块经久不灭的沉香木。”
“结果,两个人互相赠的时候,啼笑皆非,笑着笑着又抱着哭了。”许明月轻声道,“本来荷花被调去照顾三姐姐,总是被责骂。这之后她就再也不诉苦了。来旺也把荷花送的银锁扣用红线串着挂在脖子上。”
容泽跟许明月来听,不过是想从下人言谈中听些许府内的秘闻和九弟那边的动静。
倒不防听到这么一个故事。
“可他们的一片赤诚在别人眼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来旺的母亲正是因为这件事不允许他们在一起的,因为来旺竟然能为讨荷花开心卖长命锁,要是娶了荷花,来旺就再也不会听她的了。”
“人心本就幽微。”
“也没想到。”许明月语带叹息,手指在附近石头上画着圈圈,这才过了两个多月,荷花已嫁人了。
“殿下,这是不是可以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容泽点头。
许明月沉寂了会儿,虽然她到如今连荷花、来旺长什么都不知道,却莫名为他们感伤。
“对了,殿下,明月有东西送给你。”说着,她腰带下方解下挂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们说这叫华容道。”许明月凑过去,“我看就是一块木板,切割成了很多小方块,然后又留出几个空隙,将这些小方块打乱顺序。”
一缕发丝垂落,轻轻扫过手背。
容泽不着痕迹地避开。
许明月跟那头猫一样,只要一自认为熟悉,就喜欢亲近人。
不到瞬息,一方手帕覆在他手背,许明月又引着他的指尖触碰华容道上的纹路:“殿下摸摸,这小块上有图案,不是用看的,是用摸的。”
容泽指尖抚过木块,触感温润,凹痕应是座山。
之前坐得远,还不明显,刚刚许明月一凑近香气便传来。
她今日熏的大概是荷花,该是从他院子里种的荷花折的——那荷花因照料长得茂盛,前几日她还摘了荷花给他闻,说过几日就能吃莲蓬了。
香气极为浅淡,带着点儿暖。
冷不丁,他又察觉到,方才隔着手帕触碰的手指比以往粗糙,像是缠了什么。容泽心念微动,试探道:
“你近日又偷偷出府?”
“……没什么事我就会出去的。”许明月含糊应,没太解释,“殿下,太阳快下山了。我扶殿下回去吧。”
容泽再次抚触华容道,木料上过桐油,故而不会刺手。
只不过刻痕线条不算劲道,不像是老师傅所做。
华容道大多是画,给幼童玩的,又有多少人会费力地雕刻图案。
许明月伸手拿回华容道,重新系在腰带上,再收起手帕,托起九殿下的胳膊上前。
“糟了。前面有人。”走出一段路 ,她忽然低声道,“前面有人,一直趴在山壁上不动……莫不是睡着了?”
那家丁穿着府内衣裳,一动不动。
“殿下,您在假山后稍等,我去叫醒他。”
许明月上前几步,清了清嗓子:“喂?”
那人倏然从山壁滑下,竟像是晕厥——
她吓了一跳,退后半步,见他毫无反应,又蹲下身,指尖轻探他鼻息。
前方寂静无声,容泽偏头:“出了何事?”
“殿下……可否让您的护卫来看看?”许明月声音紧绷,像屏住了呼吸。
容泽道:“你过来。”感知到许明月走回了他背后,他又吩咐,“甲。”
“是。”
护卫甲从假山上方跳下,上前,半蹲下,查探对方鼻息。
稍后,他扭头看向容泽:“殿下,他死了。”
“如何死的?”
“他来时臣注意过,一直咳嗽,之后趴在巨石上,臣也以为他是在休息。”护卫甲抬胳膊,半捂住自己口鼻,又用手帕检查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外伤,这才道:“殿下,若不是他自身有病,怕是……疫病传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