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赴摄政王府,目的明确,只为荣王府抄家一事。此事陛下已与他商议妥当,命他着手去办,不过,刑部如何任命,决策权还在摄政王。
摄政王其名沈仲,是当今万岁的舅父,也是圣母皇太后的表亲,萧彻能坐上皇位,也是他一手扶持上去的。
萧彻已年过弱冠,早就该亲政,却迟迟拿不回大权,自他登基以来,摄政王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遍布朝野,萧彻虽是帝王,在朝政大事上,很多时候也要经过摄政王的准许才能行事。
想来,陛下也怪不容易的,顾佟知道遇贵人靠天命,想富贵还得靠自己。
摄政王府门前,来拜访的马车排成了众列,顾佟骑着驴,长棍上吊着个胡萝卜,悠哉悠哉地从中穿过。
他一副官不官、民不民的模样,别人还以为打哪派来送菜的,怕蹭上一身灰,都往边上躲了躲。
不过,这倒是免去了排队的麻烦。
守门侍卫拦住去路,“哪个府上的,车上装着何物?”
顾佟拍了拍那几麻袋的重物,微微一笑:“自然是玉,给摄政王带的惊喜。”
那侍卫惊到了,他也算见过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计其数了,送来王府的玉品都是用锦盒精装的,拿麻袋的还是头一次见。
这是家里有矿?
沈仲正在午休,此时概不会客,听闻管家来报,竟有人携麻袋送玉,心说稀奇,便出去一看究竟。
顾佟一见摄政王,立即满脸堆笑,行礼高呼:“刑部中侍郎顾佟拜见摄政王。”
言罢,几个仆人将麻袋里的东西倾囊倒出,定眼一看,乖乖!哪里是什么玉,就是一车其貌不扬的破石头.......
“大胆!竟敢戏弄摄政王!”
“来人,把这疯子叉出去。”
老虎未怒,狐狸先发威,顾佟被管家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而一旁高坐的沈仲,目光只轻轻扫过石头,神色未动,继而上下静静地审视着顾佟。
眼看家仆手里的家伙事打将上来,顾佟神色不慌不忙,此事他十拿九稳,继而娓娓道来:
“王爷息怒!”
“王爷有所不知,这是卑职托人从西域买来的红翡原石。卑职素闻王爷对玉器品鉴独具慧眼,寻常物件又怎敢拿来惊扰王爷?这些原石乍看平平无奇,但玉在石中藏,这将近年关,王爷闲暇之时,可以随意开上一二,图个喜气乐呵,若是开出了红翡,那就预示王爷洪福齐天,一生平安顺逐,也不枉卑职对王爷的一片心意。”
顾佟谎撒得脸不红不白,这些石头压根就是他从河边随意乱捡来的。
也不能说全是假的,大部分都是假的,还是有几块真的红翡玉石掺杂其中,是他事先请行家鉴定过的。
试想,一个身居高位的摄政王,什么样的稀奇珍宝没见过,哪怕他送去的玉石值半个家当,在人家眼中也不过尔尔。
搞不好,钱不少花,连摄政王的面都见不到。
可若是说花大价钱买来一堆石头,让他自己开,那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
这是创造了情绪价值,好坏全凭运气,像摄政王这种身家的,喜爱玩玉石就图个乐呵,好彩头,不在乎其他。
果不其然,顾佟的一番小聪明,哄得摄政王开怀大笑,连连拍了他的肩膀:“后生可畏。”
之后,他被请去厅内一叙。
寒暄了一会儿,便聊到了抄家的正题上。
沈仲久居官场,怎么会不懂顾佟那点小心思,他慧眼识人,看得出来顾佟心思敏捷,善察人心,有那么点小聪明,这种人一旦提拔起来,在官场上会吃得很开,若为己所用,很多事做起来会是事半功倍。
不过这种人会有个致命点——不忠。
沈仲试探性地问道:“你可知陛下身边有位近侍名叫慕怀钦?”
顾佟眉头微蹙,这个陛下的榻上宠臣,朝廷内外谁人不知?只不过摄政王突然提起此人是何缘故?
难不成他这发家致富的美差,被此人给潜规则了?
顾佟这般想着,略去繁杂的弯弯绕绕,直言道:“王爷有事尽管吩咐,卑职必将全力以赴。”
顾佟这般痛快,沈仲眸中却闪过一丝愁苦。
不过,他的神情多数不易被人察觉,他笑与不笑嘴角都是弯着的,会给人一种慈眉目善的错觉。
沈仲已过半百之龄,多年来他一直高踞朝堂要位,权重一时。然而,膝下却无儿无女,岁月匆匆几十载,他尽数奉献给了朝廷。
萧彻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遥想当年,他曾担任太子太傅之职,对萧彻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后来,也是他在朝堂纷争中,不择手段杀尽叛党,将萧彻扶持上位,此中艰辛与筹谋,不足为外人道。
可从心说一句犯上僭越的话,他待萧彻实如亲子一般。
当年的宫变之事,他杀戮太过,致使慕家军三千精将身首异处,残暴之心让人不寒而栗,陛下对他心有芥蒂,他难辞其咎,时至今日,陛下登基不足三年,根基不稳,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存有二心者只多不少。
将死的荣王就是其中一党。
可令沈仲头疼的是,陛下不想着如何整肃朝堂、拉拢人心,却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整日想着如何拿回亲政权,如此这般,他即便是有心让陛下亲政,也不敢了。
除此之外,陛下年过二十有四,一直膝下无子,不愿选妃纳妾暂且不论,可那后宫佳丽仅寥寥几人,皆是权宜所纳,既是如此,总不该冷落了。
更荒唐的是,偏偏还要弄个慕家余孽在身边日夜宠幸着,如此离经叛道,全然不顾皇室血脉的延续,实属令人寒心。
也不知得了什么病,中了什么蛊?
此时,沈仲眸色阴沉,浑身散发着杀伐之气。
既然是病,那就得从根治起。沈仲自然是不会与萧彻正面冲突,所以……
他看向顾佟沉声道:“本王要慕怀钦彻底消失,与他相干之人全部处死。”
顾佟听后身子微怔,冷汗倏地从脊梁升起,不曾想,摄政王这层慈祥温和的外表下竟是如此狠毒,看来,当年屠杀慕家军将士垒成的京观之举,恐不仅仅只是传闻了。
沈仲略略说了陛下的态度,顾佟沉思了一会儿,用他那极其聪明的头脑一想,便知这二人心结在哪。
若说慕怀钦是恶病之源,莫不如说是摄政王对陛下太过用心,事事亲力亲为,件件都想掌控在手中,将陛下视为傀儡一般,才会弄得现在君臣不合。
这是一笔糊涂账,谁跟着掺和谁死的早。
顾佟想抽身,但已经晚了,他知道的太多了,现在拒绝更是死路一条,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冥思苦想后,临走时他献出一计:“王爷,现在让人彻底消失怕是不妥,不过,一点点的分崩离析,可行。”
五更天。
慕怀钦在萧彻给予的噩梦中百转千回,不知何时被惊醒,又不知何时睡去,再睁开眼,天际已有一丝灰亮。
“遭了!”
荣王府抄家诏书昨日已下达到刑部,陈公还特意提醒他今日不用当值,记得要早起。
‘同刑部随行’虽是一句戏言,但在陛下嘴里吐出来就成了君无戏言,慕怀钦没来的及梳洗,简单穿上外衣便出了门。
刑部动作远比他预想的要快很多,他骑马赶到时,荣王府已经被官兵包围的水泄不通。
他下马入府,门外侍卫认出他的身份并没阻拦。应该是陛下早已吩咐下去打点好了一切,在这类事上,萧彻倒是不会去为难他。
远远望去,荣王府内一片惨烈,死的死,伤得伤,想必是垂死中反抗过的。
冷刃之下,主子奴才一并跪在庭院内等候发落,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场生不如死的浩劫。
死了的,他们阖上双眼便不用受这人间疾苦,而活着的,男子从此世代为奴,在劳逸与屈辱中蹉跎岁月,女儿则于乱世漂泊,或贩,或流、或充军为娼。
慕怀钦在庭院中静静站了一会儿,火把在眼前跳跃,心中不禁起伏的汹涌,当年家中也是这副萧条悲惨之景。
他不知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下面传来的每一声低泣都是一种煎熬,而他像个小丑一般站在这里荒唐可笑。
三年前,他痛恨这里的每一个官差,三年后,他却站在这里与之为伍。
有一刻,他看清了萧彻对他的恶毒,恶毒到无时无刻不让他活在悲痛中,无能为力。
“慕大人。”
干脆清朗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慕怀钦的思绪,他朝着声音看去,是刑部中侍郎顾佟。
慕怀钦见过顾佟,但没接触过。
这半年多,朝阳宫深夜召见顾佟的次数只多不少,顾佟走后,偶尔会见到陛下嘴角展露一笑,这是不多见的。
为此,慕怀钦偷偷在屏风后浅看过此人的风姿,顾佟身材高大,喜欢穿马靴,腰上总别着一只竹制短箫,长得剑眉星眸模样不俗,可就是谈吐间总透着谄媚之心,让慕怀钦听着很不舒服。
但萧彻却说,此人妖而不浊。
此刻,慕怀钦正要躬身行礼,顾佟可不敢委屈了他,那是陛下的枕边人,一路小跑扶去手臂,“慕大人不必多礼,您是万岁身边的红人,身份尊贵,行此大礼可是要折煞下官了。”
顾佟这般官腔作风,慕怀钦却是不自在了,他不善交谈,和这种能说会道的人一块办事,会显得自己格格不入,生涩逊色许多。
他始终低着头,火光昏暗,也看不大清他那张脸,而顾佟是一张陪笑的脸孔始终端着,他是没见过慕怀钦的,会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其实什么样也并不重要,这种靠皮囊吃软饭的小白脸有失尊严,他瞧不上眼。
摄政王既然让他死,那就死好了,反正死了也不怎么可惜。
他这心里话刚落,便听到低沉干净的一声“顾大人说笑。”对方的声音极为磁性动听。
抬眸一瞬,慕怀钦视线对焦上来,顾佟不由目光直直侵入过去,在那张白皙温和的脸上流转一刻,下一秒,他倒吸一口凉气。
顾佟移不开眼了,他有点不大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如此....
他马上推翻了之前的认知:不不不,不能那么算,这样好看的小白脸,死了还是有点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