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膳后,萧彻扔下手帕,起身去了御案前,慕怀钦随着脚步的方向,跪着转了半圈,再次伏地磕头。
萧彻狠瞪去一眼,也没让他起来。
这怨不得别人,办完差,他就该拿着账本早点交差,萧彻从马场回来后左右一问,刑部抄完家早就打道回府,他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萧彻骑装也没卸下,就坐在大殿里等人,倒要看看他到底能疯到什么时候。
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人,萧彻本就心情不佳,能忍到现在不发火,已是大发慈悲。
在长久的静默中,慕怀钦跪到双腿发麻,他是个皮肉敏感的,不论身上哪,只要轻轻一掐,就紫红紫红的一片,又瘦得像根竹竿,一副瓷白的身子除了屁股上有点肉,摸着能舒服些,再找不到一处暄软的地方。
冰冷的理石地面,硌得膝盖太痛。
上次侍寝时,膝盖的伤才刚刚结痂,他稍稍挪动了膝盖,换个着力点,好缓解一些。
萧彻正端着奏折,撇眼便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萧彻有时候会真服了慕怀钦这张笨嘴,做错了事,一句认错的话都没有,像头倔驴跪在那里,任你打,任你罚。
从小便这般令人窝火,但凡主动说一句知错了,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萧彻心里这般想着,跪死他算了。可最后还是没忍住,丢下奏折便问:“去哪了?”
听见问话,慕怀钦才敢缓缓抬起头来,一副从何说起的模样看着萧彻。
去廷尉昭狱的事肯定不能讲,祛痣的事也不知要不要讲,思来想去最后没讲,以对方的脾气若是知道自己怕留疤,不知要怎么去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他吞吞吐吐道:“臣哪也没去,就在街上转了转。”
“在街上转了转?”萧彻哂笑:“数九寒冬的,爱卿宁愿在街上挨冻也不回宫,就这么想离开?”
慕怀钦心里咯噔一下,责怪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萧彻虽并不限制他出入,但也不是说就可以随着他性子乱走。
三年来他也从不敢乱走,倘若他有一丁点想离开的心思,他的父兄就会被立刻处以极刑。
慕怀钦心虚地看去萧彻一眼,马上把目光垂下,“臣不敢,臣从没有想离开的心思。”
萧彻沉声道:“朕看你就是改不了骨子里的秉性,平时在宫里乖巧,一出了宫便原形毕露了,随着性子来,也不想把朕放在眼里。”
慕怀钦惶恐:“臣真的不敢。”
隔着两步的距离,是一盆燃红的炭火,热浪从炭火中直扑面额,烤得他愈发口干舌燥,止不住吞咽了几下才平复了心情。
萧彻眼里都是他惊慌失措的模样,虽诸多不满,但也没想继续掰扯这些,他清楚慕怀钦是个孝子,哪怕他自己千刀万剐也不会弃父亲不顾,就算想离开,也只有想想的份,动真格,他不敢。
萧彻一直惦记着账本的事,于是言归正传:“朕问你,荣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慕怀钦许是吓到了,一时没理解对方的意思,问话从心里兜了一圈,然后挤出一句,“挺好的。”
听见回话,萧彻反倒一愣,被说得哭笑不得,本意是让他交账本,结果他倒来了这么一句。
这可能是萧彻这段时间来听到最有趣的事,原本心里压抑的情绪烟消云散,他继而笑模笑样地点点头,故意刁难道:“人家抄家,你觉得挺好的?”
慕怀钦察觉不对,慌忙改口:“不…不太好,挺惨的。”
萧彻忍笑,“哦?怎么?乱臣贼子你还同情上了?”
“没…没…不是,臣…”
慕怀钦长了两片粉嫩嫩的薄唇,唇珠低垂,像含着欲擒故纵的娇羞,透着别样风情,可他这两片唇除了好看,遇事那就是个摆设,尤其被人这么不怀好意的一调侃就更不会说了。
萧彻被他的样子蠢哭,心里嘲笑千百遍,眼中满是轻鄙:“慕怀钦就你?话都讲不清还想入朝堂?省省吧!”
萧彻总能精准的往他心口上扎刀,而且刀刀毙命。他垂下眼帘,眸中泛起了失落,不被君王赏识是为官的致命伤。
或许,以他的性子,真的不适合做官,但做官又是他唯一的出路,见到家人的出路。
静了半刻,几个小宫人走进大殿,按时挑亮了烛火,陈公跟随着端来熬好的汤药。
“陛下,该喝药了。”
萧彻道:“朕一会儿再喝。”
陈公搁下药碗,便站在一旁候着。
最近陛下头疾频发,总是辗转难眠,太医院开了好几个月的药方,也没调理好,摄政王知道此事勃然大怒,险些摘了那群庸医的脑袋。后来,便命人各处寻医问药,听说寻到个江湖郎中,只开了一副方子,陛下的头疾就减轻了许多。
不过那药性很重,慕怀钦每次靠近萧彻,都能闻到一股很怪异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
慕怀钦这般想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何时,萧彻走下了倚榻。
一切毫无征兆,那双温热的手轻抚了他的脸颊,慕怀钦心里一悸,他这么微微一抬头,恰巧小小的一张脸就映在萧彻的双眸中。
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萧彻扶起他,轻声问道:“累不累?”
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慕怀钦惶恐极了,不由缩着身子向后退了半步,萧彻钳住他手腕又拉了回来,“朕再问你话,累不累?”
慕怀钦抬眼便对上萧彻的视线。
他望着那双深邃的眉眼出神,萧彻长了一双典型的龙凤眼,一单一双的,老话讲,长这种眉眼的人都不实交,所以萧彻一旦对他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怪罪到那双龙凤眼身上。稍稍对他好一点,他又会质疑那双眉眼的不真实,那仿佛就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氤氲萦绕,让人深陷其中。
他回过神,摇摇头说:“不累。”
房间里很静,萧彻听见了慕怀钦的心跳声,砰砰砰的乱跳,简直不知礼数。
慕怀钦多少都是有些害怕和抗拒的,怕陛下一时兴起,又不管不顾地按住他的腰独自享受,当然,这个时候,多少还夹杂着点不知羞耻的期待,毕竟萧彻温柔对他的时候不多。
这般动情模样,萧彻眼中生出几分轻鄙,他捏起他的下颌,目光在脸上审视了一周,沉声问道:“钱呢?”
慕怀钦长睫眨了眨,“钱?”
萧彻没作声,只盯着他,这么直白再听不懂,得蠢成什么样!
看着渐渐泛冷的目光,慕怀钦这才想起账本,他紧忙从衣禁里掏了出来:“陛下,这是顾大人交给臣的。”
萧彻白了一眼,继而翻了翻银票,便直朝御案走去。
半路,他忽然问道:“顾佟这个人你怎么看?”
慕怀钦一怔,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了顾佟,虽然他对顾佟自然没什么好印象,却也不想在人后进些谗言。
“臣...不了解。”他回。
萧彻:“说实话,朕不怪你。”
见萧彻逼得紧,慕怀钦只好硬着头皮道:“官风很重,城府很深。”
“这是你对他的印象?”
“是。”
萧彻呵呵笑了:“你还少说了一点,他还很能干。”说着,他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数着银票,银票数尽,他神色思忖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相问,“顾佟给了你多少?”
慕怀钦看了身旁的陈公,当着外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彻见他犹豫,挥手道,“说吧,没有外人。”
慕怀钦老老实实:“四十万。”
话音落下,萧彻神色像是微微一怔,他那原本还算和善的面孔在慕怀钦诚实的话语中慢慢冷了脸。
“到底多少?”萧彻逐字逐句,又问了一遍。
显然,这是一种质问。
慕怀钦对陛下的问话感到彷徨,整个人很不在状态,他慢吞吞道:“四十万两....白银。”
萧彻合上账本,起身慢慢朝他走了下来,慕怀钦给的数目同摄政王所说的有出入。
脚步逼近,立定身前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慕怀钦清晰地感受到萧彻身上气息的变化,与刚刚扶起他柔声细语的帝王判若两然。
果然,萧彻厉声道:“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多少?”
话行此处,慕怀钦才恍然意识到,银票的数目上应该是出现了纰漏,这种纰漏,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不论怎样,总归一点,陛下怀疑他私吞,怀疑他的人品,甚至怀疑到了他的忠诚。
身正不怕影子歪,既然什么也没拿,就不该受到这样的质疑。
他正面直视帝王冷厉的目光,严肃道:“四十万两白银,一分不少,陛下若不信,大可招顾佟前来对质!”
死到临头还不承认,竟敢用这种挑衅的语气去较量。
萧彻彻底被激怒了,他最讨厌的就是看到慕怀钦的这副神情,眼里透出一股永远打压不下去的倔强。
低低的哂笑,在压抑的氛围内荡开。
下一秒,抬手间便是“啪”的一声巨响,连站得很远的陈公都被惊得一哆嗦。
慕怀钦更是毫无防备地被一耳光扇翻在地,他捂着脸,被嗡鸣声和火辣的痛感入侵着神经。
头顶传来怒骂:
“混账东西,你以为顾佟给了多少朕会不知?朝廷命官岂是你这等贱奴可污蔑的?”
慕怀钦身体僵住一刻,嘴角微微颤抖着,嘴里的血迹开始泛起一丝腥苦味。
他看着陛下愤怒的神情,心里说不出的委屈,这一巴掌打得他足够清醒,已经意识到被人摆了一道。顾佟同陛下说了多少他不知,总之和实际的银票有出入,而且数目不小。
这笔钱他没吞,那便是顾佟吞了,然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嫁祸别人,可谓用尽心机。
慕怀钦跪在地上不作解释,他清楚不论他怎么解释都没用,陛下的话已经说明了一切,是不会去信他的。
他苦笑着,对自己不断嘲笑。
若说以往,他还天真的幻想过,他们之间虽没有情,但也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关系,彼此还是有一丝的信任可以支撑。
现在才知,十四年匆匆而过,十四年的陪伴抵不过佞臣一语,十四年后,他不重要,什么都不是,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在他眼里,他和那些利益熏心的佞臣没区别。
不,佞臣都算不上,一句贱奴,已把他摧毁的一文不值。
即是这样,那不如摧毁的彻底一点,慕怀钦心中郁结了许久的怨气顷刻就要爆发,他仰起头,目光再无惧色地凝视着萧彻。
萧彻再次被这样的目光所震,脸上已经怒火尽显,“你敢这么看着朕?”
慕怀钦依旧看着他。
“陛下不是刚说过,我改不了秉性,胆大包天就是我的秉性,陛下既然厌弃,为何还要留我在身边,倒不如杀了我,岂不干净!”
话出口后,萧彻脸色加剧骤变,看着眼前这张温和的脸被打出了真面目,他心里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盛怒之下,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掐住慕怀钦的喉咙。慕怀钦只感呼吸一滞,哐的一声,后脑被抵在了冰冷的墙上。
“你以为朕不想让你死吗?”
“你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朕恨不得让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让你代替清明去死,永远不要回来!”
萧彻怒吼着,掐在脖颈的力度一点点的加深,带着深深的恨意。
慕怀钦泪水划过侧脸,滴落在萧彻布满青筋的手背上。
他不想流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不听话,根本止不住。
他有想过,若是能代替二哥该有多好,也许现在会不一样,纵使他想过这些,可从萧彻嘴里说出来,却感觉这个世上是那么的绝情与凉薄,心里的伤痛会疼上千倍万倍。
他不懂,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么罪不可恕,萧彻会那么想要他去死?
你知道吗,曾经,我也想永远守护在你身边,也曾是那么那么的喜欢过你。
慕怀钦闭上眼睛,身体被强烈的窒息感所禁锢着,他不卑不亢,曾经的柔情里装得是潺潺的水,也未能融化那薄情人的心。
那一刻,他唯求一死,没有留恋。
那一刻,薄情之人也看透了他的心,眼中露出残忍之色:“想死,朕就成全你,也让你父兄一起下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