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次。其实也不是准确性的问题,三月份的淮西提早进入梅雨,气象员只要在“阴天”和“大雨”随便选一个播报就能中,成功率百分百。

    我重感后主动将课桌与林星晨拉开距离,然后扭头,“阿嚏”,来了个结实的喷嚏。林星晨闻声只是伸手将窗反手关上,全程视线没有离开过题目。

    自从前几天暴雨狂奔外加李运这个天降横祸,重感与我而言已经是小事,甚至是幸事。我将呆在课室的时间不断延长,绞尽脑汁寻找能够躲避老江办公室辅导的理由。感冒兴冲冲地来到我面前,我心安理得接受了它,也接受了老江欣慰中略带警惕的目光,“这段时间不用来找我了哈,养病,办公室的老教师可不少啊……”

    只是狭窄霉湿的楼梯走道,梦中女性裸体的画像,房间里烧焦的味道,我或许应该庆幸,这次场景的细节模模糊糊,还没从过去伸出手将我从岸边拽下来,闹钟已经响了。

    “下节体育课。”林星晨突然开口。

    “这是假条,说我感冒。多谢。”

    她接过我的纸条,教师里的人陆续离开,终于安静。

    我深呼一口气,伸着懒腰走出门口,一个人漫步在空荡荡的走廊。

    其实我不只是躲着江宇嘉,我还担心在某个转角响起命运交响曲,碰上一个姓李的脑残。每次来到饭堂,走在校道上,后颈的汗毛都会毫无征兆地竖起,黏腻的视线像蜘蛛顺着衣领爬进皮肤里产卵。我好像在教学楼的玻璃窗、食堂打饭时不锈钢餐盘会看见他。不过猛地回头,这份惊惧就会变成水滴消失在平凡的人海。

    那么上课总不会碰不见他。我稍微松了口气,像个刑满释放的犯人晃晃悠悠地走在连廊欣赏风景。

    走廊尽头的灯管“滋滋”闪烁,地板有着水洼。我加快脚步想要离开积水的地方,却听见身后传来同步的脚步声——不,是慢半拍的回音。

    一步两步,闪电劈落的瞬间我顷刻站定,眼前楼梯间的镜子反射出一双黑色运动鞋。

    我将用后来所有时间懊悔走这条路的选择。

    “曹希文。曹,希,文,同学,我们真的真的好久没见过对方了。”李运戴着口罩,只能看见一双三角眼。舌尖每一个音节被蜿蜒拉长,似乎像是多久没见的老同学。

    “怎么不回我消息呢,我转校时专门问了别人要到你的号码,向你问好。”

    前面的镜子,后面的他,两个李运夹击着我。我不吭声。

    他似乎越笑越猖狂:“我主动跟你们的班主任说,我认识你。他特别特别惊喜,跟我聊了很久。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厉害,重点班,优才计划。”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文科呢。你不是喜欢女生吗?你不害怕又喜欢上谁又强迫谁又被发现吗?上次转来淮西市,下次呢,下次该不会去北欧吧……”

    我一扭身一拳砸在他的鼻梁骨上。雨天地滑,因为强大的冲击力,我们同时摔出去。

    “李运,李程龙跟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脑子和肛//门装反了?”我拎起他的衣领,摁在栏杆上,他的鼻血全部洒在我手上。“你转来淮西市又是因为逼死了哪个低年级的学生吗?还是把人家揍进ICU出不来?总不能是你爸在淮西市跟哪个有钱人扯上关系,顺道把你像拖狗一样拖过来吧。”

    “你他妈……”话未说完,我膝盖一个猛顶,将掌心握成拳摁在他的鼻梁骨。走廊上爆发一声尖锐的喊声。

    过去那几天的恐惧害怕在他的出现后全部点燃成愤怒。我拖着行李箱离开常集市初中那天,他站在三楼跟着他身边的人指指点点,死寂中会传来几声讥笑。我也没有扔下行李箱冲上楼将他丢下去。我以为我能冷漠地说声“傻X”就离开,我以为我能只是揍上一拳就离开。但此刻,我从栏杆上一点点拽起他,视线转向楼梯。我只想摔死他。

    “放手……放手……”李运气若游丝喃喃道,“监控……我要举报老师……”

    李运的话稍微让我理智回笼。我松开手,向后退一步:“李运,你不会比我更了解这所学校的布局构造。你只会告诉老师吗,以你当年的手段难道不是进警局教育局吗?嗯?”

    他身上的白色口罩,校服都有血迹,看的令人触目惊心。这里的确没有监控,但是我不能一个冲动把他整死。

    “我说错了吗,你就是同性恋!你喜欢女生!还强迫别人!你们都是变态……我们都知道,都有证据。你抵赖不了隐藏不了!”

    “那你还是个杀人犯呢李运。”我漫不经心地擦拭身上的雨水,“有文书有病危证明佐证的杀人犯。”

    寒风卷过屋檐,大雨穿堂而过。我们两个人站在走廊的两边盯着对方,谁也不肯接着说下去。

    走廊逐渐热闹起来,有更多的同学经过这条路的拐角处。李运气喘吁吁,双眼通红时刻要向我扑去。而我已经不耐烦了,转身抬起脚:“李运,我们一个初中。所有腌臜事我都知道。所以事情烂在肚子里对你我都有好处。这是淮海市。上学期有个男生校园霸凌隔壁班的同学,举报核实后给了处分写进档案。”

    “别人问起,你只能说你是脚滑摔伤的。你一定要记住,我真的很清楚学校每一个地方的构造。”我扔下一句话,踏着积水离开。

    楼梯间楼梯间,世界文学名著一定要多写一个充满各种不幸的地点就必须是楼梯间。初二、高二,死神就像在那里扎营一般等待我这只猎物愚蠢地跳进同一个陷阱。我重新走到走廊时,才发现自己双手颤抖甚至指间还有血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不顾周围人异常的眼光,跑进厕所打开水龙头,捧起凉水往脸上浇去。

    我抬起头,望着镜子里面色苍白、双眼失焦的女生。谁能想象这样的人刚刚在楼梯间跟自己的仇人打架呢?

    “吱呀”厕所门开了,镜子里走出另外一个女生。她站在我身后,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就收好表情。

    我和林星晨面面相觑。到底是她走过来,侧头瞥我一眼问道:“不舒服吗?风寒感冒还是不要接触凉水好。”

    “刚刚我在自习,写数学题写的太困。”我努力牵起嘴角,发现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就收起笑容。再一低头看见水盆里一汪汪红色的血水留在洗手台上,无声地嘲笑我拙劣的谎言。

    林星晨明显发现了,但她只是点下头,刚想开口问什么又憋回去。千言万语汇聚成为一句,“罗伊刚体育课上说她带了家乡的土方子,治感冒的,已经放在你桌上了。”

    罗伊来自偏远地区,担任班上的生活委员。在她的理解里,生活委员的意思是关心班上每一位无论住宿或走读的同学的生活情况和身体健康。刚开始张天笑跟她做同桌,担心自己快言快语哪一句话伤害罗伊的自尊心,结果发现罗伊并不在乎这些,非常喜欢分享老家的特产和故事。两个人一拍即合,又做同桌又做舍友的。“文科班真温暖啊。”张天笑不止一次看着罗伊带回来的美食感叹道。

    我甩着水珠,跟林星晨一块回班级。脑子不住回放跟李运对峙的片段,他说他向别人要了电话号码,又说“我们都知道”……别人,我们,这个高中还有谁来自常集中学,知道那些事情。过去一年多的生活在我脑子像电影拉片一样放映,我不断回忆能记起的细节。可每当我好像找到蛛丝马迹,想要伸手抓住时,它会凭空消散。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你们”,我越想头越痛。

    到教室,桌子上果然摆着一袋装满药材的药包。我对着满怀期待的罗伊说声谢谢,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扔进热水壶里泡着。座位前面的张天笑叽叽喳喳地讲着新的八卦。

    她突然拍响我的桌子:“还记得那个转校生嘛。”

    阴魂不散,我心里冷笑:“嗯。”

    “根据最新消息,据说他是美益添百货连锁公司总部高管的儿子,他爹最近派遣调任来淮西市。怪不得这么有钱哈,一掷千金把我们学校的设备换新。然后我刚刚看到,他一身血地从医务室出来,说是摔伤了。我又细看了他的脸,怎么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点不像贵公子。”

    罗伊翻个白眼:“你天天看小说对现实世界的人都没有最基础的认知。有钱又不一定帅。不过你不是说原帖被删了吗?为啥?”

    “管理员说不要在论坛上妄议同学,散播不实信息。但是根据我的经验,估计那下面一百多条评论肯定有一条说了真话,然后,”张天笑双手一合,“被控评了。”

    我听着她俩闲聊,感觉眼皮越来越沉,然后摇摇头,将目光聚焦在题目上。座位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少见,林星晨没有在做卷子,而是从抽屉拿出拼豆、折纸、毛毡许多手工作品,将它们一个个收拾好放在椅子底下的箱子。

    我问道:“你做手工?”

    她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微笑回我:“这不是我做的,是社员做的。我是手工社社长。”

    这下我更吃惊了,我不知道我们学校有什么社团,所以听到“手工社”感觉陌生很正常。可是我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二小时坐在林星晨旁边,她除了做题就是锻炼,做社长?我想都没想过。

    林星晨看见我只会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继续解释:“我高一闲着无聊被怂恿着参加了。没想到高二变成社长。那些高一同学听见我快上高三要卸任,就提前做了礼物送给我。”

    我刚刚看见那些手工作品,挺好看的。有的是兔子,上面的眉毛是倒着的,表情还挺像林星晨严肃的样子;有的是一张红色的窗花,竟然剪出了花体字的“高三加油”。“做手工啊,我小时候也经常做。叠千纸鹤,织手链什么的。”

    林星晨听到后,眼睛突如其来地被点亮,弯起眼睛笑着说:“有空可以来玩啊。我们社团有一些对外开放的活动,欢迎社外的同学参加的。”

    我盯着她的笑容,这貌似是她第一次这么开心对我笑吧。同桌情谊有些失败。

    我“嗯嗯”两声算是答应。小时候喜欢,长大可不一定喜欢。我小时候看包青天,看射雕英雄传,还想惩恶扬善做江湖大侠,结果长大之后因为一念之差,帮了一个人,惹了一身腥,最终没得善终,自己也说不清后不后悔。

    小时候小时候……我收起虚无缥缈的念头,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