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名修士死在剑林地界。
毋庸置疑,即使天衍有三千里禁令,这仍旧是这些年来在天衍发生过的最为恶劣的事件。
天衍门人对那十余名修士并无太多怜悯——身为修士,居然甘愿为凡人所驱使。除此之外,尚德峰三尺堂首当其冲,既有监察诸峰的职责,却让天衍辖地内兴起杀业,便是失职。
这些殒命的修士虽都不过是筑基修为,但均被一击毙命,有这般能力的人,少说也该半步褪凡之境。
境界已至褪凡,入天衍境内大开杀戒便不可能像这样悄无声息。
因此,最大的可能是动手的就是天衍门人。
褪凡一境,算不得高深。但近些年来天地异变,仙门有衰竭之势,凡有至褪凡境者理应都已被登记在册。
此事怪异之处便在有此能力者,事发当晚都有旁证。
而且那人造下杀孽后却连遗体都不愿处理一二。三尺堂的弟子发现十余具遗体时,模样也算不得惨,至少留有全尸。但若近观,这些弟子无不毛骨悚然。
十余位修士全身三十六个死穴皆被一细物贯穿,似有银针穿梭体内。而洞口很小、很圆,使这伤口看着竟有几分秀气,而边缘呈木化之态,鲜红的花苞按穴位次第开放。已融入地的暗红色断断续续,隐隐凝为一条红线,穿针引线,将遗体身下渗出的状若桃花的诡异血迹系在一起,如花满枝头。
四周无风,而满地花影摇曳,映出千万人脸来。
每面神情各异,五情兼备,其中怒、哀、怨三情尤多,一时竟生出无限悲意来。
三尺堂的执事见多识广,立即认出这正是巫山容氏的杀招“人面桃花”。
容氏族人向来姿色出众,可谓倾国倾城,不喜纷争。
在天衍的容氏弟子无一不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在哪儿都不乏人前簇后拥。
容氏弟子动手的可能并不大。
容氏老祖巫山圣母就曾听得天尊讲道,得赐《霓裳羽衣曲》,方悟出今日容氏诸多法门来。容氏后人常以之为荣,又如何会敢在天衍造次?
即便如此,三尺堂依旧遣仙使去巫山。
不日便听巫山容氏彻查族中弟子,由下及上,无一例外,却无一所获。
*
“琅嬛仙子问责苍梧卫氏才过去不久,巫山容氏又出了事,即便是天衍也不如往日太平……也不知菀之一切可还安好?”碧玉仙子垂眸凝望着手中已略有泛红的枯叶叹道,“她虽每季都会寄两三封信至春风堂,但若真如所言,又怎会逢此杀劫?”
江菀之确实遵守与竹箬的约定,音信不多,却也不曾断绝。可信中往往只有寥寥几语,皆言自己一切顺遂,只偶尔会浅谈些道法心得,当真是成了山上世外仙,岁月安好。
“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留她在沛州,长乐无忧。”
宣山仙君宽慰道:“此非她命中大劫,五霞云衣未全散,可知并无性命之虞。”
碧玉仙子仍低泣不止。
继而道:“你若放心不下,待瑶池宴毕,你我再一同去天衍探望她也不迟。届时再传些神通秘法,使她在问天会上拨得个好名次,日后我们暗中相辅,助其解沛州倒悬之危,功德无量,他日必定位列仙班,直上青云。再如何,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碧玉仙子望着眼前相伴百年的道侣,一时竟也辨不出其所言真假。
与此同时,凡间某处奢华殿宇内,一群修为不一的修士正聚在一处,谈笑风生。
殿内有千百盏明灯相照,烛火通明。
“纵使是皇室宗亲又如何,还不是肉体凡胎?这次倒是叫张二等人占了便宜去,待带回那小儿首级……”
尚未说完,就见如阴风骤起,倏忽间十余盏明灯转灭。
一时众人俱惊——那正是他们口中张二等人的命灯。
命灯熄灭,身死道消,神魂俱灭。
有人回过神来,对修为低的修士道:“还不赶紧去禀告大人?”
*
少年回来时,江菀之已醒了,服了药,正盘坐在以绫锦包成的蒲团上吐纳调息。
她身旁还有两个,显然是少年有意摆放,恰与现在身下的连成一线,可勉强作一简陋卧榻。蒲团上有用金线绣成的吉祥纹样,但因受多年磨损,已有些淡了,甚至有几处已经破开,其中的蒲草都露了出来。
江菀之略看了下四周,就猜到这里应是座祠庙,供奉的乃是一位女仙,可惜已荒废多时。
不过在这种地带,还能有祠庙留存,也可窥得其声名显赫之非常。
少年将摘得的野果放在一旁,跪拜道:“在下刘晦,姑娘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凡有所使,万死不辞。”
“晦朔的晦?”
刘晦不知仙人为何会有此问,但还是恭敬答道:“在下生于晦日,正是这个字。”
江菀之听了,略有所思,而后才问道:“你难道不知我本无意留你一命?”
刘晦回道:“此事本因在下而起,牵累姑娘,实属愧疚。且若非姑娘出手,在下早已命丧黄泉,这条命本就为姑娘所救,姑娘若要取走,在下绝无怨言。”拱手奉上一柳木簪,正是此前江菀之所用,上有水露清洗之迹。
江菀之接过,不由轻笑道:“死里逃生,怎还不知惜命?若当真了无牵挂,何不任那些人杀了干净?”
刘晦闻言,知对方无意再夺他性命,是以谢后不再跪伏,正坐以待。
江菀之这才又细细观察了对方的面相,竟然有些许紫薇真气,也正是因这紫薇真气护体,才将她的杀招消解。可是在她最初察觉到此人时,其身上绝无紫薇真气,否则也不会被些筑基修士逼至如此狼狈的地步。
紫薇真气究竟是何时产生的?
江菀之思考着。
实际上,这已不需冥思苦想,答案很明了——她不得已出手诛灭十余位修士,自己起了杀业,却反是替公子晦解了死劫。
命格非凡。
不愧是师兄看中的苗子。
江菀之可以感知到公子晦身上与她几近同源的灵气波动。
如果不是有师兄出手相助,想来他也无法逃至此处。
她本想放那十余位修士一条生路,若肯就此离去,自是相安无事。哪里能想到那些修士宁愿自毁道行,以自身性命为祭而强破术法,也要夺公子晦与她的性命。但既然杀意凌厉至此,全然不顾修行不易,那么即便再如何学艺不精,也不该用“如影随形”这类较为温和的追踪法术。
师兄有意助公子晦过此杀劫,又为何不顺手解了此咒?
亦或是这也在师兄意料之中?
江菀之记得当年师兄便在推衍一道上登峰造极,大道三千,皆可衍化自如。
凡有大劫,必先兴起杀业。
当真是物尽其用。
江菀之心中冷嘲,面上却不显露,只掐了个诀将木簪洗净,重新将青丝绾好。因没有梳子,仍稍有几分凌乱,但已比任由三千青丝散落方便许多。
“日后有何打算?”
公子晦苦笑道:“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公子晦本非愚蠢之徒,事到如今,何尝想不明白?
那人只给他了两条路,一则是登上仙山,从此了断尘缘,不问世事;二则是苟且偷生,从此不见天日。今日暂得一夕安寝,明日又当如何,难道当真别无选择?他可以一走了之,寻仙问道,可商氏绝无可能容得下母妃和舅舅。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动物尚且如此,倘若为保自身而将养育之恩弃诸脑后,岂非枉为人子,禽兽不如?
江菀之从其面上神情便可知其心中犹豫。
师兄一定给了公子晦某种信物,要知道一封名帖已足以替他叩开天衍山门,公子晦却迟迟不用。
“师兄,强人所难可不该是你做的事。”
江菀之在心中轻笑道。
随即,她伸出手,指尖在公子晦眉心轻轻一点,宛若蜻蜓点水。
眼下二人皆坐于地,江菀之比公子晦还要矮上几分,只得努力将手往前上方伸去,才将将触碰到对方额头,再高一点,兴许她就得起身了。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居高临下,说不定能生出几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意境。
她的指尖很冰凉。
也许正因此,心神才得以宁静,而后心旷神怡,灵台清明。
公子晦不通仙法,也能隐隐感知到自己身上的束缚在那瞬间烟消云散。
“这才算是你欠我的人情。”
本无罪过,何用此咒?
前世,江菀之历练时,遇一小妖正欲作恶,于是用捆妖索将那妖捉了去。
那小妖打量着她,却忽然道:“白玉京位列仙门之首、正道领袖,我如今犯罪未成,难道想无罪而杀?”
不问而杀。
这种事江菀之经历得多了。
她静静看着这只小妖,最终还是打算收了捆妖索。不是因为无法给这只妖定罪,只不过是师兄曾告诫她尽量少生杀业。
可惜那小妖态度甚为嚣张,面上尽是可继续逍遥法外的猖狂之意。显然,今日放它,便如纵虎归山,他日多半又生祸端,这恶果未必不会算到她头上。
而那时不久前江菀之正参悟影道功法,略有所感,于是有了如影随形咒的雏形。
“你今日尚未酿下过错,我不杀你,但你若贼心不死,我也不能容你。此术如影随形,倘若你再为非作歹,即便万里之外定你神魂也不出一息。”江菀之神情漠然道,“我也给你几个解法。一者,你若他日得道或可自解;二来,你到永无天日之地,此后在世间无影无踪,我自然也就寻不到你了。”
小妖并不信有此神通。
可被江菀之三擒三放后,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再不敢生乱。
此法本就由她所创,即使后人略有改动,解去此法也不算难事。
江菀之看着公子晦,又开了口,问道:“若无打算,可愿随我同行?”
正如她所料,公子晦有些意外,但还是连忙答应下来。
对公子晦而言,尽管面前的少女只是豆蔻年华的模样,但修为不凡,有她一路相护,无疑会比独行平安许多。
而对江菀之而言,不过是效仿师兄物尽其用而已——此去剑林取剑,实难悄无声息,一旦闹出动静,公子晦便可做一条退路。